《老牛记》第69章


江雪知道他一定是以很优秀的成绩毕业了,所以才有幸作为应届本科生的代表,由校长授予学位;她也知道他再无其他的家人分享这些年来努力的成果,所以才会期待她能有所反应。
可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想说。
水田另一头传来的鸣笛声提醒人们进城的车来了,马路边拎着大小包裹的人们攒动着。陈子轩愣愣地看了她几秒钟,默默地低下头,顾不得刚刚弄干净的鞋子,转身便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田埂上,跑向即将到站的长途车。
看着那孩子跌跌撞撞的背影,江雪感觉有汽水浮上眼眶。她不是第一次这样站在他的身后,也不是第一次被他背叛,却每次都有种刻骨铭心的痛感,直指灵魂深处最脆弱的地方。
你说过让我相信你,我便信了。
你说过你永远不会害我,我也信了。
可你却一直什么都知道,还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不是,我也只是你的一颗棋而已呢?
陈子轩的鞋上沾满了泥巴,在最后一刻狼狈地跳上了车,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他看不到初夏田野上的哭泣,感受不到每一滴流下的泪水,不知道所有的伤害加起来都无法比此刻更沉重。
江雪蹲下来,将头埋在膝盖中,再用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求得哪怕一丝一毫的慰藉,也能帮她抵御这铺天盖地的疼痛。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几乎快要忘记,却在同样极端的痛苦中再次被唤醒——
在S大教三的法制史课堂上,也曾静静地看过那背影一个下午,就是从那时知道,他是个自尊大过自信的人,再多的爱都无法填满一颗长满漏洞的心,不是吗?
又或者在更早之前,当他平静地谈起父母的死,还反过来取笑自己的不知所措,就应该明白,这个孩子已是冰冷到坚硬。
她曾经很勇敢的以为,心血能够融化坚冰,骨肉能够弥补伤痛,可为什么等我放干了血、剜空了肉,你还是只肯相信你自己?
也是到这个时候,江雪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未曾放下过陈子轩这个人。他不是她爱过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却终究是最深刻的一个。我们的心并不像小说里写的那么纯净,腾空了才容得下另一个人——很多时候,新来者住的地方大一点,但这并不妨碍在角落里留守的那一个,他曾经也住过很大的地方,只是后来搬走了,留下的那一部分,叫做“纪念”。
对陈子轩的纪念,曾经是江雪对爱情最美好的幻想——干净帅气的男孩,盯着你的眼睛说爱;心无旁骛地的伴侣,只能把你当做生活的全部;温柔体贴的情恋人,在你的教导下识得情趣……
多希望就那样一直走下去。
他今天的到来,也许就是上天的某种昭示,告诉她,这种幻想,即便只是曾经,也是虚妄而错误的。
其实对陈子轩来说,大可以隐瞒得更好些,让江雪对他感恩戴德也未尝不可——毕竟在当时,有能力、并且愿意帮她的,只有这一个人罢了。他却依然选择将事实剥给她看,即便刺痛彼此的双眼也不足惜。
所以,你不过是想让我彻底清醒过来,对吗? 
第五章 舅舅
在S大校园中轴线西段,紧邻田径场旁,有一座呈半圆形的古朴建筑,屋顶有三层孔雀蓝琉璃瓦,每层间都有一排透亮的窗户,配以黄色墙面,葱郁林木,整个建筑显得典雅庄严。馆内空间高阔明亮,连拱立柱的大门旁镶嵌着一块汉白玉石碑,上书“香岩讲堂”四个黑色大字。
据说清朝末年,X省出身的齐香岩先生因缘际会成为一代军阀,死后惟愿葬于他亲手创办的S大里。无奈当时北伐战争已近尾声,校方抵抗不住民国政府的压力,拒绝了他的遗愿。齐氏后人于是投资建立这座讲堂,让父亲的名字留在了S大,也算一丝小小的安慰。
解放后,这座中西合璧的建筑经典被列为二级文物保护起来,每年只有新生入校和毕业典礼的时候启用。对于S大毕业的学子来说,讲堂就是母校的象征,如果有机会回校在香岩做一场演讲,是很多人眼中的最高荣誉。
李瀚,1989年S大毕业,1996年获得巴塞尔大学医学院生物物理专业博士学位,1999年任教于苏黎世大学分子生物学系,2004年被聘为正教授,是苏黎世大学分子生物学系历史上最年轻的正教授。2008年3月被授予苏黎世大学讲席教授,去年因“对神经追踪技术的研究”而获得斯隆奖。
宣传海报上,温文儒雅的李教授含笑注视镜头,眉宇间和他的姐姐有几分神似,特别是那双淡色的眼眸,显得格外出尘。
今晚的演讲很成功,香岩讲堂里的掌声一阵高过一阵,此刻已经临近提问环节的尾声,却还有越来越多的学生往里挤。江雪回头再次确认了一下李瀚的样貌,决定到香岩讲堂隐蔽的后门处继续等待——这还是以前在学生会组织活动时打探到的“内部机密”,难得今天也会派上用场。
彭然来信说舅舅要回母校参加会议,让江雪无论如何抽空与他见一面。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对李妍的抵触,江雪心里其实是不太赞同这个安排的。不过既然彭然本人无法回国,她又被限制出境,对他们俩来说,无论怎样的机会都不应该被浪费。
香岩讲堂的后门临邻车道,已经有辆黑色轿车守在那里。司机无心关注江雪这个“闲杂人等”,甫见紧闭的小门闪开条缝儿,便快步迎了上去,接过助手们递来的文件包、易拉宝,忙不迭地放进后备箱,又跑去拉开车门,毕恭毕敬地候在一旁。
几个西装革履的学者还在互相握手道别,这是李教授在S大安排的最后一场公开活动,明早便要乘机返回瑞士,主宾之间难免多客套两句。江雪走近两步,终于看清被围在中央的那个人,和海报上一样的文质彬彬,无框眼镜后的眼睛始终保持着温柔的弧度,比李妍多了几分亲和力,少了几分盛气凌人。
拜别S大的同行后,李瀚果然没有着急上车,稍稍环顾四周,便眼尖地发现了站在司机身后的女孩,很有修养地探问道:“江小姐?”
“李教授,您好!”微笑致意,“我是江雪。”
司机按照指示在S大绕了两圈,最后把车停在了星湖边的柳树下,掏了盒烟出去遛弯,留下江雪与李瀚独自谈话。
“小然嘱咐我别在公共场合与你见面,怕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李瀚略带歉意地解释,“麻烦江小姐在外面等了那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您这也是为我好,现在情况特殊嘛。”江雪笑了,就像看到彭然站在自己面前,像孩子一样反复叮咛舅舅的架势。
“他两周前回到巴塞尔的,我临走时听说已经办好复课手续,过两天就能重新入学。”
尽管从不断的电邮中也能知道彼此近况,但从当事人口中确定他的平安无事,还是让江雪心中悬着的部分真正放了下来,“我今早也收到了彭然的邮件,说是已经报到了。”
“挺好的,”李瀚的镜片后折射出几分玩味的目光,“我去瑞士以前小然还没出生,这些年漂流在外也很少机会回国。前两年姐姐突然说要把他送去留学,真把人吓了一跳。其实之前挺担心他念不出来,考不上好学校,到头来家人都会怪我。幸亏,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很多。”
江雪觉得对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对她和彭然的过去应该是有足够了解的,不然没必要从这么远说起,于是选择微笑,继续听他接下来的重点。
“我的两个女儿今年正好三岁,就是在他刚到瑞士那会儿出生的,”说起女儿,李瀚的表情愈发温柔,“家里人忙于照顾产妇、孩子,只好把语言都不通的小然送去年念预科,说起来,我这个当舅舅还是不称职。”
“怎么会,他一直都说多亏您照顾。”江雪打圆场道。她只听彭然说过有对双胞胎表妹,却不知其中这层因果,此刻心里不由得有些酸酸的。
“那是客气话,”无可奈何地苦笑后,他继续,“小然不像他妈妈,总能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多的是考虑,少的是心机。”
听见李妍被自己的亲弟弟如此直接地评价,江雪很是意外,支支唔唔地说:“您别这么讲……”
“我说的是实话,姐姐这辈子都习惯了以自我为中心,你以后也要做好思想准备。”见江雪不是太明白他的意思,李瀚忙问,“小然在泰北找到了曹大哥和我姐姐,你知道吧?”
“唔,他让我别担心,不过没细说,”江雪犹豫了一下,解释道,“我现在很可能还被专案组监控。”
李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江小姐,这也是小然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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