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记》第77章


“家里出这些事,确实很让人头疼。”干净的下颚抵住她的肩窝,清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的顾虑我明白,咱们都是受国内教育长大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
“从个人动机来说,购置这些产业,并非是为了挥霍,只是想要保值,毕竟当下全球都在闹通货膨胀。”阻止她的辩驳,彭然解释道,“就我自己而言,现在的实习津贴已经足够过活了。如果你觉得家里的钱不干净,就好好争取奖学金,毕业后找个高薪工作,和我一起努力,好吗?他们的钱,随便买房产搞信或者信托投资都行,跟咱俩没关系。”
扭过头,轻吻他的面颊,一颗心被温暖紧紧包裹。
那年冬天,江雪恢复了学生时代的作息规律,每天六点起床背口语,八点上班,中午小睡一个小钟,晚上下班后做题到十点洗漱。都说体力劳动锻炼意志,简单重复确实能让身心净涤,特别是有了明确的目标继而为之奋斗的时候。
临近年关,走马岭法庭的年底结案任务也提前完成。得了假,江雪提前回到S城复习。
对于出国进修一事,朱庭长看在眼里,碍于领导身份却不便多说,只是在职权范围内尽可能地减少了她的办案量。这种无声的支持,对于已经被高院“流放”的人来说,显得弥足珍贵。
从瑞士回国前,买了不少奶酪、巧克力当做手信。她总惦记着给杜老师送些去,却一直没有时间。这个周末,德语班外教调休,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揣了东西搭车去S大图书馆。
考试周将近,学校里处处都是自习的学生,典藏室隔壁的阅览室也不例外,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来回找了两圈,都没看见老头的身影,问过临时值班员才知道,杜老师得了肺癌,这两个月一直在S市人民医院住院治疗。
匆匆忙忙赶往医院,江雪想起和杜老师的忘年之交,心里忍不住狠狠自责,怎么能这么长时间不和老人联系,以至于他身体出现大问题都不知道。
谢过护士站指点方向的小姑娘,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病房。杜老师正躺在床上输液。本就苍老的皮肤如今缩成一团,凹陷进脸颊。
听到响动,老人微闭的眼睑颤抖着张开,模糊看清面前的人:“……小江?”
“是我,”江雪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您怎么不早跟我一声说呀!”
“说了有什么用?”生了病的杜老师多了几分听天由命的坦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明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她还是过意不去,“托关系、找医院,我总还是能帮忙想想办法的。”
“好啦,”杜老师费力地扯出一抹笑容,忍不住咳嗽两声,关切地问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能活到这把年纪,已经足够啦。”
江雪又是一阵唏嘘,前前后后问了几句,才明白这是他年轻时落下的病根,文革时候因为海外关系不明,被下放至偏远农场,食不果腹外加缺医少药,得了肺结核后虽然痊愈了,却也损伤了根本。去年冬天,老毛病久拖不愈,到医院一查才发现已是肺癌晚期。 
好在老人心态不错,对生死看得很淡,所谓配合治疗,完全是给医生面子,按照他的脾性,早就拔管子回家了。
听到此处,江雪觉得曾经的杜老师还是那个硬骨头、老死板,即便时日无多,依然能够随性而活,确实难得。
“好啦,不说我了。你最近怎么样?”
这才记起手中的礼物,江雪把袋子放在病床前的柜子上,报喜不报忧地说起准备留学的事。
杜老师没有插嘴,只是在她讲完后,斟酌道:“我听小陈说,你不在高院工作了?”
意外听到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江雪突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以为她介意被私下议论,杜老师赶忙解释道:“前些日子小陈也在这里住院,我去花园遛弯常碰到他,随口聊起来的,你别放在心上。”
这个消息更加让她吃惊:“他为什么住院?”
“不是生病,听说是做基因测序,保健而已。”
S市的医疗资源丰富,人民医院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大牌,旗下保健中心的全基因组测序项目是达官贵人们竞相追逐的新宠。只是,陈子轩年轻力壮的,测这个干什么?
第三章 人间
“X省高院发布消息,该院民庭庭长张雪明等4人已停职接受调查。此前,爆料人陈某通过网络公布一段视频,举报X省高院张雪明、方明华等人接受律师王某吃请、去夜总会娱乐,并集体招嫖。”
凤凰网上的专题报道不断刷新,短信提示声不断,许久没有联系的同学都蜂拥而至,纷纷打听第一手资料。更有甚者,还特地打电话过来探听虚实,江雪挂上电话,看看手边做了一半的模拟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她被下派至走马岭法庭的事情,朋友圈子原本没几个人知晓,现在倒成了最好的托辞。
“你下个月还考不考试?”江妈妈皱着眉头推开门,手上还端着碗银耳汤。“手机铃声一会儿响一会儿响,怎么看得进书?”
江雪苦笑地接过汤碗,先咕嘟咕嘟地吞下几口:“我倒是想啊,都快成高院的新闻发言人了。”
所谓知女莫若母,江妈妈自是不怀疑她认真复习的决心:“少开玩笑,成绩不好看,赶不上春季入学,看小彭怎么收拾你!”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对眼。如今老少两人结成统一战线给她施压,从早到晚都有鞭子在身后呼啸,这日子真是谁过谁明白啊。
就连彭然每天的电话,都变成了德语口语测试,原本觉得小舌音很性感的江雪真心懂得了那句话——不作死就不会死。
27岁的江雪重新开始学生生涯的时候,李可则安心当起了大肚婆。听奶茶铺的伙计们传说,公公婆婆三天两头架着孕妇去看这个中医那个神婆,指望确保一举得男。老板对此听之任之,可怜老板娘怀身大肚地还要没完没了地受折腾。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有哪一枚硬币全是正面。阿政能力超群、特别能赚钱的背后,意味着大男子主义的绝对自信,以及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只是不知道,李可这次能否依然照单全收。
春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走马岭法庭四面透风的办公室里的取暖炉刚烧热,门外的停车场上便传来马达声响。
“估计是院领导。”朱庭长整整衣襟,示意办公室里的其他人跟上脚步,“今年来得真早。”
作为最基层的派出法庭,就连Q县法院的领导都很少到这里来,不过作为开年的团拜,走访所有下属单位还是必须的例行公事。江雪几个跟在庭长身后,亦步亦趋地出门迎接。
正副院长一行五人,热络地拥簇着一身材略显臃肿的中年妇女走过来。
“老朱啊,快来认认,”院长那特殊的大嗓门咧咧开来,“这是省院的许处长,今天跟我们一起来考察,走马岭法庭新年新气象啊。”
“欢迎欢迎!”朱庭长快步上前握住贵客的手,“欢迎领导指导基层工作。”
中年妇女显然养尊处优惯了,领导们的热情直接被忽略不计,自顾自地眺目张望,看到朱庭长身后站成一排的其他人时,终于笑起来:“小江!”
“许大姐。”江雪有些懵,但还是记得点头、挂上笑容,“您怎么来了?”
Q县法院的领导们留在办公室分发慰问品,江雪引许大姐到了她宿舍,不好意思地说:“房里没暖气,有点冷,姐你先坐坐,我倒水去。”
许大姐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走马岭法庭太过分了,你好歹是高院下派的,怎么连基本的生活设施都不保证?”
“基层条件有限,朱庭长他们对我挺好的。”她笑着端茶给对方。
轻抿一口,被陈茶的味道苦到,许大姐不着痕迹地把杯子放下,“无所谓了,你准备一下交接,今天就跟我回去。”
“回去?”她不敢确定这个词的真实含义。
“回去高院上班。”许大姐霸气地点点头,“人事任命年后下来,相关意见已经报分管院长同意了。”
消息来得太突然,江雪被惊得目瞪口呆。法官嫖*娼事件造成恶劣社会影响,在高院引发人事地震无可避免,王启新被停牌、张庭长、方庭长被撤职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甚至连分管领导,院长级别的都有可能受到牵连。公职人员的私德,说白了也是个公德,如果成心整人,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捋掉几个领导,也不过组织部门的一句话罢了。
组织部门?想起许大姐那身居高位的老公,当即心下了然。
挂起人畜无伤的笑容,她尾音上扬地问道:“我是不是该叫您一声‘许庭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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