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记》第82章


已是仲夏,不怕热的知了在树上无休无眠地鸣叫。浑身的汗液争先恐后地从每一个毛孔涌出,江雪的神智又开始恍惚起来。
黑色西服长袖长裤的人还是静静默立在正午的骄阳之下,如果不是下巴上不断滴落的水珠,会让人怀疑他根本感觉不到温度。
一下,两下,黑色的高大身形来回摇晃着。等她发现自己没有看错的时候,陈子轩已经硬挺挺的倒了下来。如果不是因为江雪正在他身后,估计会直接磕在水泥地上头破血流。
“子轩,子轩……”记忆中柔和亲切的嗓音焦急地响起,他努力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意识却沉沉没入无尽深海,任凭那人怎么呼喊,都无法唤回来。
白,惨白的天花板,幽冷的日光灯泛射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孤寂。
长长的睫毛扑簌几下,淡淡的眼眸重复清明。感觉到指尖传来的点点刺痛,麻木却僵硬的坚持,兴许在昏迷的时候也想要无妄地抓住点什么?
身畔轻柔的呼吸,提醒他房间里不止一个人。
娇小的身体委屈地蜷成别扭的角度,兴许是太过疲惫,她居然就这样睡着了。睡梦中的女子眉头轻蹙,模模糊糊地还在唤着他的名字。
真是不肯放过自己呢,嘴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为本就英挺俊秀的五官点亮神采,不复任何冷峻严肃的职业表情。
昏迷时紧紧握住的,原来是她柔若无骨的小手。
在一起时经常听她抱怨手小,肉肉的质感也不符合相学观点,抓不住财富,更抓不住幸运。
所以只能抓住我了,那时候的他常常这么宽慰。而女孩也被承诺一般的解释所说服,却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你醒了?”身旁人幽幽转醒,眼神却很快清明,显然并未久睡,这微弱的动静便把她惊动了。
按捺住满满的不甘把手松开,掌心和胸腔同时感受到无所依附的空虚。害怕再也无法被填满,只能声音沙哑地勉强发问,试图掩饰莫名的不安:“这里是……医院?”
“中暑、脱水、低血糖、睡眠不足。”她伴着指头一个个数道,不认可地摇摇头,“子轩,听我一句劝,不要太拼了。”
“杜老师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的。”叹了口气,江雪自顾自地继续,好像这些话不说出来就会过期失效:“人生的欲望无穷无尽,有目标有追求是好事,可不应该毫无底线,更不应该以健康为代价。”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蔓延,陈子轩无比确定地坚持着,他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有什么不受控制的言语冒出来。
“你有没有听我讲话?”坚守了一天一夜的意志正在无形流逝,“子轩,我要走了,以后可能不会再回来,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嗯?”
沉默,半垂的双眸不见任何波澜,他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不回答对方的问题,谈话就永远不会结束。早就知道她出国的打算,也听说了辞职离岗的消息,没想到听她本人说出来,原来还是会这么……疼。
“好好休息吧,住院费我已经交了,医生说你醒了就能回家。”她决定不再自讨没趣,尽管从未想过两人最终的会有一个这样无言的结局,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Destiny"s too much of a bithch to keep fighting。
拿起包,拖着沉重的步伐,江雪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病房。
如果没有俯睡床边,如果颈椎没有那么酸痛,兴许她不会那么绝然地离去,推门前也还会回头看看。
那么她会看到曾经抛弃一切也愿意与之相守的那个人,用怎样渴求地眼神期待着,奢望哪怕一丝再不可得的留恋与救赎。
只要你回头,我就放弃,放弃狗屁的尊严与意志,不管你爱着谁或者谁爱着你,只要有一丝可能,即便无所不用其极,也要挽留你、乞求你不要离去。
不要放我一个人独自留在这个没有任何温度的世界,姐姐。
脚步声渐行渐远,修长的手指终于恢复意识,缓缓回落到床单上,重复虚空。
背负罪恶与诅咒的生命,根本就是不应该被这个世界所接受的存在。
第十章 烙印
“师姐!”方蔓蔓的大嗓门响彻原本喧嚣的航站楼。
安置母亲先行登机,江雪笑着快步走向师妹,“不是说让你别来送机吗?”
小丫头不管不顾地扑上来狠狠抱住她,“那怎么行?我要沾沾福气,争取早日跟上你们的脚步。”
“刚刚考上公务员就不想干了?”江雪调侃道,“民政厅的待遇不怎么样嘛。”
方蔓蔓听出她的戏谑之意,赌气地跺了跺脚,“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许你留学,不许我进修啊?”
“不敢不敢,”连忙敛住的表情,“我相信你,咱们文艺部出去的,个个好样!”
“那还用说?”小姑娘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师姐,到那边去了还是要记得联系啊。结婚的时候发张邀请函,我正好去欧洲转转。”
江雪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颊,两人又是一阵互相打趣,临别前的伤感气氛也被冲淡了。
终于挥手作别,同时也向S城、曾经的家园说再见。思及在前路等待着自己的温润少年,她的脚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重。
“师姐!师姐!”看着即将消失在检票口的身影,方蔓蔓突然一拍脑袋大叫:“等等!”
冲边检人员抱歉地笑了笑,江雪转过身回望急得跳脚的小姑娘,提高音量喊话:“怎么了?”
顾不得有损形象,方蔓蔓趴到隔离栏杆上手舞足蹈地比划:“上次‘司法协助’你要我查的东西!”用力挤眉弄眼,只求对方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这种违规操作的事情在公众场合还是要低调一点的,怪只怪自己光顾着打嘴仗,把正经事抛在脑后。
江雪视力一直不错,看清她的表情后,片刻便反应过来,点头示意。
“河南那边的回话说,材料已经寄到高院去了。”若不是上周去郑州出差,依方蔓蔓大大咧咧的性格,根本早就忘了这件事。收养信息属于非常敏感的公民隐私,即便是内部人员相托,也必须履行相应的手续。她可以伪造司法协助的事由,却不能直接拿到结果,所以把事情交出去就忘了这茬儿。
从辞职后,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转寄的邮件,江雪心中暗踌高院保密条令,那份没有收件人的信应该有来无回吧。
不管怎样,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了,转念间微笑着挥手致意,“谢谢你!”
再次、最后地挥手告别,从今以后,各自保重。
江雪结婚的时候,李可并没出席。家中孩子尚小,父母也疲于照顾,不忍心离开他们是主要考量。另一方面的原因,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前夫再婚的时间定在同一个黄道吉日,她怕江雪知道了会愤而改期。听说彭然为了给她个惊喜,花了蛮多心思的,还是不要让新郎难做比较好。
心里那丝不甘是如何坚强都无法否认的存在,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起,李可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看看,也许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彻底死心。
阿政不是没有联系过她,多次或明或暗地表示,只要让他履行“传宗接代”的道义责任,她和女儿还是可以继续富贵生活。
想当年,她也曾迷失在夫唱妇随、男尊女卑的婚姻假象中。妥协的结果,不是回报与包容,而是步步逼近的掠夺。这样的“富贵”,她受够了,不想让女儿也受一辈子。
S城最大的酒店由实力超群的房地产集团在去年投资新建,既是本市的新地标,又是达官显贵们攀比斗富的场所,选这种地方结婚,再符合阿政的品味不过。
美娇娘身着白纱,面容姣好。倚在同样盛装的前夫怀里,与不断赶到的宾客握手、致谢。
李可站在的马路对面,心情出奇的平静。借口出差的名义长途跋涉地回到曾经的伤心地,其实,也挺好。
初秋的凉意侵袭上身,她有些自嘲的摇摇头,决定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也不妄自己白跑这一趟。
还建房终于在江雪母女出国后装修好,中介前不久打电话说有人高价承租,还愿意签下浮动租金的长期合同。
这么好的条件,加上专业的中介服务,作为一个仅仅负责签字的受托人,她其实完全可以把这些事交出去。
但李可是个感性的人,本能告诉她要见见租户,就像要来参观前夫的新娘一样,这样的直觉对她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
“是你?”新小区整齐划一的绿化带旁停着一辆银色SUV,李可几分意外地认出面前的人。
取下阻隔外界视线的墨镜,陈子轩礼貌地点点头:“李老师。”
“……我说嘛,长期承租还是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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