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在爱的边缘:从白天到夜晚》第2章


成了现行反革命。
我真正走进朱娘,就是在这场运动中。我父亲因为专业技术的出类拔萃而遭到了同科室人员的妒嫉,一位姓王的男士摇身一变成了医院造反派的领袖,父亲一夜之间就被打成资产阶级技术权威而戴上高帽游街。父亲的罪名比别人多了一条,那时我还不识字,不知道另外的字念什么,但只感到那几个字刺眼,我问母亲,母亲面无表情地说:“小孩子不要多事。”
母亲说这话时脸上是一种麻木状态,她内心是不是波涛汹涌我当时无法猜出。但很长一段时间,母亲让我给父亲送饭。医院揪斗的“牛鬼蛇神”集中在住院部的一间平房里,住院部与门诊部隔着两条马路,是一个偏僻幽暗的巷子,太平间就在住院部门口,送早餐和午餐我迎着曙光和晴天白日,送晚餐我就像黑夜里的一只过街老鼠,生怕被哪个大脚掌踩断了尾巴。北方的冬天夜幕总是早早地降临,夜幕降临以后,大街上就没有什么行人了,家家户户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偶尔有一只路灯闪着不健康的黄色的光束,像在马路上行乞。我托着一只饭盒走在这样的马路上,步子迈得很急很大,整条大街都能听见我鞋子的响动。我6岁,还没有一棵树苗高,却执行着大人的任务。好长好长的路,像是总也走不到尽头,其实县城方圆不过数里,一条街顶多二里长,但惧怕黑暗的感觉使我放大了路的长度。最怕的是经过太平间,它设在门的两边。小的时候听过许多鬼的故事,红眼睛绿舌头,便想着会从太平间钻出一个白色或者黑色的幽灵,在我面前一闪,我立刻魂飞魄散了。越这样害怕,身上的汗毛越是竖立,像一排排茅草,我感受着风了。身后有脚步声。鬼的脚步声,我想回头,又不敢回头。想起朱娘讲给我的故事,“人身上有三盏灯,肩膀上两盏,头顶上一盏。三盏灯是镇鬼灯,走夜路时千万别回头,回一次头,灯就灭一盏,回两次头就灭两盏,回三次头灯就全灭了,这时鬼就会跟上来,拽着你到阴曹地府去。”不回头,坚决不回头,照直走,不,跑,我简直是小跑起来,跑过太平间,见到了“牛棚”里的爸爸。
爸爸将饭盒接过去,就打发我走了。我多想听爸爸说几句安慰我的话,可爸爸什么也不能说——这是规定,他目送我走出住院部,在寒冷的暗夜里消失。而后,爸爸打开饭盒,避开众人的眼目,在饭里翻找纸条,那是妈妈写给他的,每天都在这张字条上告诉他一些事情。可这几天,妈妈一个字也没写给他,妈妈对爸爸游街时牌子上写的罪行表现了沉默的愤怒。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三章 朱娘亮晶晶的光头(2)
我记事很早,三四岁的时候常在睡梦中听见爸爸妈妈吵架。有次我偷偷睁开眼,看见妈妈手执酒瓶喝得酩酊大醉,浓浓的酒气在不大的房间弥漫。妈妈边喝边哭,身体倚在墙壁上,被子在她的身边散乱着。妈妈痛苦的时候也非常漂亮,她的脸颇像电影明星王晓棠,当电影《神秘的旅伴》在我们那座县城放映时,人人都喊妈妈“小黎英”。
父亲跟妈妈夺着酒瓶,他显然要阻止妈妈继续喝下去,妈妈索性站起身来,一仰脖咕嘟嘟将酒喝了个精光,就像喝白开水一样从容。父亲最终还是将瓶子夺了过去,但那已是一只空瓶,空酒瓶在昏黄的灯下散发着酒气,父亲狠狠地将瓶子摔在地上,母亲疯了似的扑过去抓他拧他,父亲随手抄起柜子上一只圆圆的镜子照准母亲的头部砸去,哗啦一声,镜子碎了,碎片散落一地,到处都是。
我吓得钻出了被窝,大哭。我的哭和父母的吵闹惊醒了两岁的弟弟,弟弟随之也加入了哭喊的行列。而后,住在对面屋的奶奶也醒来了,奶奶拄着拐杖捣着两只小脚走过来,气咻咻地指责母亲说:“小兰你胡闹什么?”
奶奶对妈妈从来是一副威严的面孔,她是旧社会的媳妇,受过婆婆的虐待,尽管妈妈做她的儿媳时已是新社会,但封建的遗风仍在她身上顽强地作祟。听母亲说,她孕育我时,特别想吃白菜粉丝,那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粮食比金子还贵。母亲在医院食堂吃饭,有天回家,看见奶奶正在做小米饭和白菜粉丝,就磨磨蹭蹭不想走。她吃了一碗小米饭和一碗白菜粉丝,脸上立刻洋溢出健康的红润。这时的妈妈感到满腹都是喷香的白菜和粉丝,她对着奶奶微笑,讨好地微笑,这样的微笑无疑是一种感激和搭讪。奶奶却阴着脸说:“各人有各人的一份,粮食这么金贵,你多吃一口就要饿着别人。”妈妈从此再也不回家吃饭了,饿了就喝水,直至吃食堂的日子结束。
奶奶站在屋中央,就像一块烧焦了枯木头,令人窒息。她通身都是黑的,黑发黑脸黑衣黑裹脚黑拐杖。她从不指责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在她心里如同一座宝塔,而儿媳不过是塔底的一粒沙。妈妈被父亲扔来的镜子砍破了头,血顺着头发渗出来,一滴一滴落在脖颈上,不一会儿妈妈身上的衣衫就染成了一面红旗。奶奶说:“你觉得这个家不好,养不住你,你就远走高飞好了。三条腿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儿的人有的是……”
父亲被奶奶拉走了,屋里只剩了妈妈、我和弟弟。妈妈就像一尊雕像屹立在屋的中央,她的脸上是委屈的表情和伤心的泪水,我抱住妈妈,紧紧抱住她,我感到妈妈的身体在颤抖。“妈妈,妈妈,我的妈妈!”我大声哭起来,妈妈脖颈上的血像一条细窄的河,泛着恐惧的腥气在我的视野里闪烁。
妈妈会死吗?
妈妈的血会流干吗?
……
朱娘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们的家中,她先到奶奶的房间说了些和解的话。而后就撩开了我们的门帘,等她把门帘放下去的时候,我看到朱娘的脸就像惊恐的镜头,她显然被妈妈脖颈上的血吓住了。朱娘抱住了妈妈,就像抱住自己的女儿,她用袖襟擦着妈妈脖颈上的血,又在一个药箱里翻出纱布和棉球,妈妈的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就像月子里的女人。这个晚上朱娘就睡在了我们家的炕上,她听妈妈讲了一个女人的故事。
第四章 父亲的罗曼谛克(1)
我母亲向朱娘讲述了一个与她的情感格格不入的女人,女人姓殷,比爸爸大八岁,体型高大粗壮。妈妈晓得殷与爸爸的关系时,已是一年以后了。殷怀了爸爸的孩子,殷要生下这个孩子,并希望这孩子得到妈妈的认可。直到这时,妈妈才知道爸爸外面的故事,而这之前,故事的严密性是无人知晓的。
殷要回到从前的城市,她的进修生涯只有一年。那天风和日丽,一个高大粗壮的女人托着一个婴儿站在我家门口。奶奶隔着玻璃往外看。奶奶有个窥视的毛病,大院谁家来了陌生人,她总要趴在窗玻璃上看个究竟,有时正吃着饭,瞄见人影了,连忙把筷子放下趴向窗口,饭菜远不及陌生人对她的引力,奶奶从陌生人的身上猜测外面的世界。奶奶看见殷的时候,殷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院的门坎儿,她昂着头,面色焦虑地寻找院里的主人。她看见了奶奶身后的屋子,就像找窝的老鸹一样,径直奔进屋来,将怀里的孩子往炕上一放说:“你儿子的种!”
奶奶在那一刻两只眼睛瞪成了两个大灯泡,在这个陌生女人的身上睃巡。
“啥?你说啥?你找错门了吧?”
“我能随便给孩子找爸爸么?”女人说着就坐了下来,她坐在一盘很平静的炕上,这盘炕合法地睡着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孩子,殷女人像一个错误的符号,野蛮地横插进来。
我奶奶一句话也没说,儿子有辱门庭的行径使她用力地戳着手里的拐杖。
殷女人说:“你看看孩子这只鼻子,这么高挺的鼻子只有你儿子才有。”
奶奶在瞥了那孩子的鼻子后,越发戳响了拐杖。
我爸爸的鼻子长得特别漂亮,就像一座山峰横亘在脸上,使他的整个面部有了起伏,所谓男性的威风就在这挺拔的鼻子上表现出来了。殷女人一定是先看上了我爸爸的鼻子才看中我爸,他们爱的结晶有一只与我爸爸一模一样的鼻子作标记只是大小不同而已。
我妈妈那天刚巧没上班,她夜里给一位急诊病人化验,凌晨才回家休息。妈妈正做白日梦,她难得有梦的悠闲。奶奶把妈妈从梦境里唤回来,说:“你男人都跟野女人弄出崽子来了,你还有心思睡。”
妈妈睁着惊异的眼睛看屋子里的一切。开始她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当看明白了一切,她就痛苦地把头低下了。她什么也不说的样子,使这个房间有了黑云一样的压抑。妈妈一定是痛苦至极无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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