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点翠》第114章


这个人已经是它的人了。哦,寒来暑往,朝朝暮暮,得意饮茶,失意喝酒,含辛茹苦一辈子,它方才迎来又一次的变态时刻。一具崭新、崭新的躯壳哟,健康,漂亮,淡淡地透出“男儿香”,他静候它大驾光临,小雪它自然有些激动。
瘫软在它脚下的人,只觉得脖子上那件红色的毛衣越缠越紧,勒得越来越起劲儿,得势不饶人,它显然变本加厉,他感觉相当不舒服。比方说,呼吸越来越沉重,躯体越来越绵软,手脚越来越僵硬,心里越来越冰凉,但是他死活不抵抗,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往昔的回忆,断断续续,拼拼凑凑,那些星星点点、闪闪烁烁的美好记忆已然深植于心,弥足珍贵,历久弥新,纵然是耗竭他的血泪生命究竟难以割舍。
亲情可贵哪。“老娘舅”的情,逼迫他舍身。“老娘舅”的壳,险些要了他的命。他甚至于都不忍心怀疑“老娘舅”的魂灵,此时此刻,是否还好端端驻守在躯壳深处,并且安然无恙?他怎么能够相信,“老娘舅”的身子骨儿,早已成为他灵魂的一座坟墓?他更加不能够想象,有什么冰冷可怕的坏东西,活生生侵占了“老娘舅”的肉体,而他这个粗心大意的外甥,长久已来对此却是全然不知。这会儿,他都快要死在它的手上了,仍然不悔悟,仍然不抵抗,他以为可以凭借“不抵抗”的牺牲精神,感化恶魔冰雪晶莹的冷酷心肠,换得最终的怜悯与和解。一塌糊涂的追梦人,他在做梦。
惊人的洞察力,它老早就一眼看透他。有梦的人,通常会有一颗无比柔软的心。它可一点儿也没有看走眼,阵阵窃喜悄然涌上心头,暴风雪一般狂暴,恶狠狠冲击它那条冰冷的魂灵。小雪深吸一口气,它预备要大展身手。披了“老娘舅”躯壳的冰雪骷髅脸,娇滴滴,甜蜜蜜,它懒洋洋地把一张枯槁惨白的脸皮,尽可能地凑近他,它尽量贴近他的耳朵低语呢喃。
开口以前,它热烈地亲吻他,它用冰雪的牙齿轻轻咬他,它打心眼里深深地疼爱外甥囡囡,一家之长逼近他细语柔声,好一阵“淅淅沥沥”寒气逼人。绝杀以前,它决定摊牌,它对他柔声说道:“囡囡呀,我亲爱的人。多么美丽的人类东西,健康的肉身,香甜的味道,喔哟,还有一颗会做梦的心!我好喜欢呀?”它如此亲热,他实在是吃不消它,他结结巴巴连声恳求:“噢,噢,别这样,请您别这样,我会不高兴的。啊呀,求您、求您、求求您啦,这玩笑开得有点儿大了吧,我亲爱的‘老娘舅’?”
“嘘,小声点儿。我可不是你的‘老娘舅’呀。亲爱的囡囡,怎么你死到临头,还不明白呢?唉,可怜的人,为梦所困难舍难分。”它细声细气儿地为他由衷叹息,惊诧得微微皱起两条冰雪晶莹的光秃秃的眉毛。
“不会的。”他忍不住尖声嚷嚷:“怎么会?‘窝里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娘舅哇?”人麻木不仁得闻所未闻,鬼眨巴冰冷的眼睛,神情显得天真无邪,它像是若有所思,喃喃重复他的询问:“娘舅?”
“啊呀,您也勒得太紧了吧?我实在是透不过气,赶紧松开啦?”囡囡心生不满,他大声埋怨它。“好呀。嗯,现在舒服了吧?”它亲切地问道。
“我亲爱的‘老娘舅’!”他白了它一眼,他那神情像是在和家长撒娇。“如果你准备好了,那么囡囡,咱俩就可以开始‘泡茶’了。”小雪骷髅脸凑近人,一阵切齿咬牙地低语。它的话音刚落,小阁楼瞬间寒雾荡漾,雪花漫天飞舞。老旧的橱柜瑟瑟颤抖,“咯吱咯吱”战栗不已,深藏其中的茶叶罐子好似发狂,一只只此起彼落蹦跳,“噼噼啪啪”撞响木头门。
门,应邀开启。星星点点翠绿碧蓝的光华,活像一群萤火虫,悄然从橱柜深处徐徐溢出。无数点翠绿茶的茶珠子,一路上欢叫着,争先恐后蜂拥出逃,落雨一般纷纷扬扬飘飞在空中,一下,一下,再一下,重重击打在老虎窗的玻璃上,“叮叮咚咚”叩响,深深诱惑人心。这些“叮咚”的叩响,一声声连绵不断,仿佛是恶意地撞击在人心坎上,囡囡禁不住热泪盈眶,他冲着它大声哀叹:“唉哟,娘舅啊,您可真是一位茶人。居然把那么多的点翠绿茶,小心藏在这儿,这些都是金城锦送的吗?”
“哼。”它闻听此言,忍不住一声冷笑,随即提高嗓门,阴阳怪气地缓缓说道:“怎么会呢?点翠绿茶,明明是我早年赠送给金城锦的,贪婪的家伙匆忙收下礼物,他丝毫不曾迟疑。也难怪,真正绝色的好茶叶,有味道,有馨香,一个持久的诱惑,茶瘾深深诱惑人心,直叫人欲罢不能。异样的茶汤,如此翠绿碧蓝,他喜欢得不得了,为此足足痴迷了一辈子,白白地葬送江山美人。到头来,人老去,茶依旧,对茶水的依赖和瘾头,还险些儿埋葬他那条可怜可悲的灵魂。”
“唉哟,我的妈呀。”他故意大声感叹,意在暗暗地奚落它。人,深知鬼的底细。
“你的妈呀?实话告诉你,她是古镇金城的后裔,她可真是……唉,让我说她什么好呢,囡囡?当年,你的妈呀,违背誓言,竟然将古镇金城的秘密,偷偷泄漏给她的‘小阿弟’。能够守口如瓶的女人,自古不多见。”它其实是觉察苗头不对,又不好意思争执,索性把陈年旧事,当场翻腾出来告诉他。鬼,深知人的底细,有意作弄人。
“我的亲娘舅,拜托您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温柔呼唤,循循善诱,它所说的鬼话确实惊人,他存心表情夸张地吃惊反问。“没错、没错,你的妈呀,祸从口出。”它不耐烦了,很大声地吧嗒嘴巴。
“那么后来呢?”他提高嗓门,心急火燎追问它。
“后来啊,”它慢条斯理边想边说:“蜻蜓点翠的故事,让这个‘小阿弟’发了狂。可怜的笨蛋。笨蛋都是可怜的。你的妈呀,为此白白丧命。”记忆犹新,一幕幕历历在目,它冷冷地笑了,一对白眼珠子灵活翻动,它们望向阁楼间的天花板。
“什么意思?请你把话讲讲清楚!”他眼巴巴瞪着它,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梦!”它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字,作为回答,然而他不曾听明白,傻子似的再次追问:“梦?”
“蜻蜓点翠,仅仅只是一个梦。梦,无影无形,空空荡荡,却让人为之怦然心动。梦让人疯狂。梦让人失魂落魄。梦让人身不由己,辗转反侧欲罢不能。人,迟早会从梦中惊醒,不论是美梦还是噩梦,嗨!你也是这样。因为人,天生是一个‘小囡囡’,他们天生不会飞,但是他们天生会做梦,他们满足于梦中飞翔。人生如同白日做梦。”它平平静静望着他,鬼话说得意味深长,鬼脸上浮起浅浅的微笑。
人与鬼,脸对脸,心心相印。两张面孔,一般无二的苍白皎皎,映照着茶珠子俨如湖水反光的光芒,粼粼微动,翠绿碧蓝。两条躯壳,一冷,一暖,双双浸泡在翠绿碧蓝的某种波光之中,仿佛是双双伫立在一个湖底世界,彼此倾心交谈。生死攸关时刻,囡囡依旧犯糊涂,老实得天真,他怯生生继续追问他的“老娘舅”,说:“什么梦?嗯,可你刚才好像是说,谁要命来着?”
“啊呀,真要命。我是说,梦哪!”小雪骷髅脸刻意加重语气,十分鄙夷地冲着人歪了歪嘴巴,很有些瞧不起人类的痴心呆傻。稍稍停顿片刻,它自言自语小声嘟哝:“一生追梦,可惜我从来没有做过梦,不晓得梦的滋味。”
“梦的滋味?这个容易嘛,做梦差不多好像品茶。”他倒是热心热肠,连忙相帮它答疑解惑。“哦?!”闻听此言,它啼笑皆非瞪住他,只觉得冰雪的躯壳深处好一阵神醉心往,它猛地打个寒噤。
“茶是活的。茶有灵魂。叶子是肉身,茶汤是血泪,浓郁的馨香便是茶的魂灵。茶人,坠落一个茶的迷局,还以为是在飞翔。茶叶么,它们应该也会做梦的。喝了一杯茶,沉迷于茶香,等同于喝下一个‘梦’,或者说是被梦一口吞下了。你明不明白?换句话说,就是茶把人喝掉了,所以人在梦中,因茶而醉,明明是在做梦,还以为是度过了一段不平凡的人生。落花流水,爱恨情仇,谁曾料到,人原本是在梦中的路上?”他一边琢磨,一边对它喃喃说道。
人喋喋不休,鬼当场绝倒。
“做梦?”眨巴一对白色的眼睛,白茫茫荧光闪亮,它深深地埋下头,想了又想,忽然失魂落魄般尖声惊叹:“原来,茶也会做梦?喝茶等于做梦!哎哟,我的妈呀,还真是这样的。你小子,真有文化。”
“不客气。”他腼腆地小声说:“嗳,请您再稍微松开一点儿,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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