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第5章



高家这些佃户,真是让人看着眼眶红。住着草棚子,烂屋破瓦,几乎衣不蔽体。
听说冬天还饿死了十几个人。高家未必不闻问,只是上下阻隔,中间那些该死的奴才真该打杀。
我管上高家庄子,第一年小赔。主要赔的是我支应过去让他们撑过青黄不接的粗粮和蕃薯签,都是压仓的库存,也不算什么。看他们吃蕃薯头(甘藷)配蕃薯尾(蕃薯叶),我真想哭。但他们吃得那么高兴,就只是不会饿死,用不着卖儿女而已。
但我也忙得高兴。草棚子也翻了土坯屋,学会喝开水也让卫生条件好些了,没那么容易病死人。整天心思都扑在自己的产业,我也没空胡思乱想,每天的日子都过得有滋有味。
等我回过神来,除了高家,还有几家地主都把田托在我手底。我还没怎么搞清楚,随州十分之一的土地已经在我的管理之下了。
这个事实把我吓到了,隐隐感到一点不对头。
思前想后,才发现我们的“周总管”太能干。
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不知不觉中,周顾用一种冷水煮青蛙的方式,悄悄的参与并且主导我那荒唐的田地二房东计划。几乎都是他出面洽谈二租田相关事宜和合同,我只最后拍定而已。
渐渐的,我发现他的色彩越来越重,不管是多荒唐的点子(对这时代而言),只要他觉得是有利的,就会自动生长出一套套连环相扣的缜密计划。翦除违背时代风俗道德的离经叛道,用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达到我要的目的。
这倒不是最令人惊异的地方。让我瞠目的是,他的方式温和、不动声色,甚至话也不多。但一出口就敲在致命的那一点,相当的谋定而后动。跟商贾,他能畅谈物畅其流,跟文人,他能出口成章,诗文酬答。
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是,他居然搭线到军屯去…那个打过仗的老千户,他也能拿行军布阵呼咙那些军汉。
最让我脸孔扭曲忍笑的是,他甚至搭上了县城号称第一的老鸨,拿下她的百亩良田。应酬得那些青楼姑娘另眼看待,我跟他去县城经过的时候…满楼红袖招。
如果周顾要害我,我还真的没还手余地。这也是我第一次,对周顾的出身感到好奇。
但好奇归好奇,我还是没问。说不定很恐怖呢,还是不要问。反正眼下管理这么大片的庄园,我也很忙。更重要的是,这些地主三教九流,倒是分摊了原本的敌意,很有宾主尽欢的味道。而且我成天在外抛头露面,年纪一年年的大了,我跟周顾的谣言越传越严重,媒人也渐渐的少了,我乐得清心。
我的目的达到了就好。
而且,周顾在等我问,我就是不想让他如意。我猜啊,他一定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用他那种独特的冷处理在试探。但我这人最懒得花心思,而且呢…面对曲折隐约的试探,最好的方法是堂堂正正的面对。
兵者,诡道也。这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但人际关系不是胜负这么简单的。
我出生在一个据称为豪富的家庭,也可以自称千金小姐了。但在二十一世纪那种一夫一妻制的时代,我的母亲却不是正妻,而是个不太受宠的“细姨”。我那七老八十的父亲,把他的四个妻妾们都放在同栋大楼里,我常讥笑是为“蛊盆”。
当中发生的荒唐、污秽、淫乱,我连想到都觉得毛骨悚然。我的母亲畏怯,父亲专横。即使我一年看不到父亲几次,我却连搬出去的权力都没有。
即使是对父母天生的挚爱,都能够在无数挫磨中渐渐丧失到无感,这世间是没有什么永恒的。
也是在这种荒唐离奇的家庭中,我学会了当个三重苦人士,并且用堂堂正正的装傻求生存。对付心机阴谋,最好的方式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是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不要随着对方起舞。
我承认,用这套来对付周顾真的很不对,但轻松,而且理直气壮。
十六岁那年,绷紧了一整年的心终于得到松弛。高家几家的二租田交出了极为亮丽的成绩单,证明我的想法没有错误,这简直是三赢:地主获利提升,佃户丰衣足食,我这专业管理人也赚进了一笔财富。
手上有钱,我就心痒起来,再次跟周顾提起“识字班”的创立。
早在前年我就想创识字班了,但周顾强烈反对。那时我手上的事情也多,忙昏了头,也就没有坚持。但是现在,我想应该是时候了。
“为什么?”周顾耐性的问我,眼中还是有种研究的味道。“四姑娘,妳到底想做什么?”
我真的没想做什么,只是不耐烦一遍遍的教人怎么种粗粮、如何堆肥,宣讲庄园制度和规矩
“…这些只要写成册,让庄头去照本宣科就行了,我实在不想那么累了。”我继续争取这个“说明书”,“而且如果识字,那么咱们的人就不会被读书人呼咙,自己也能看懂官府告示,最少能够自己看书信,不用别人代读…”
他的眼神奇怪起来,“…妳要让村里的孩子去考秀才?”
“不是。”我不耐烦了,“读书人有什么好做的?空谈误国。你瞧县令州牧都是亲民官呢,干些什么好事了?真真不如我…我只希望他们能自己读三国话本就好。能够自己写农业心得当然更好,种田也是很多学问的,这些学问流通范围太小,又容易失传,实在太可惜…”
我对这点有很深的感触。虽然来自二十一世纪,我读得又是农科。但除了知道粗粮抗荒的潜力,我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许多知识,还是天天骑驴外出逛去逛出来的。
就算是农夫,也分三六九等。有那种非常聪明、经验非常老道的老农,真的值得人尊敬。对于天时的预测,恐怕比官方的钦天监厉害好几万倍。我现在都不敢小看农民历了。那是多少智慧的结晶啊!却不受人重视,多令人感伤。
我兴奋的哇啦哇啦半天,周顾的眼神却越来越奇怪。“四姑娘,农官能由民间培养吗?”
一下子我就泄气了。“…那官方就拿出办法来啊!”
周顾沉默的盯着我,我也瞪着他,满心愤怨。
“好,我知道了。”他终于开口,扯出半个笑脸,“妳要自己能看话本的农夫,而不是要教养出读书人。”
咦?虽说出入不大,但他似乎省略太多了…
不过他同意就好。说真话,我实在很欠缺自觉,总是不经意间就触犯这个时代的底限。
但我没想到他真的找了说书先生来当老师,并且将三国话本当课本,从中摘出生字。这让我大为惊吓。
这这这…这不就是中英对照读本的精神吗?周顾该不会也是穿过来的吧?
“穿?穿什么?”他大惑不解,又露出那种浓重研究的表情。
我赶紧闭嘴,若无其事的喝茶。反正他提不出任何证据,正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
见我不答言,他也就从善如流的转了话题。之所以办个识字班也这么小心翼翼,实在是十年前薄麓书院的学生串联拒考抗议科举不公,闹出有史以来“朝廷抄书院”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许多官员都被牵连,现在连启蒙私塾都战战兢兢,唯恐被扫到台风尾。
时间过了这么久,创书院还是个禁忌的话题。
所以周顾巧妙的回避了“创学”的敏感性,直白的只注重“读”的能力。
讨论了一会儿,周顾冷不防的问,“四姑娘,妳叫什么名字?”
“殷…”说出我穿前的姓,我才悚然惊醒。这家伙真的太阴了,趁我最专注的时候攻其不备。“闺名不能随便告诉人的。”
周顾轻笑,“妳是四姑娘,却绝对不是曹四儿。”
我的手心,沁满了汗。
所谓攻击乃是最佳防御,我很快的反击,“那么周先生,你真的是周顾吗?”
他挑起左眉,“妳知道我的意思的。”
我也学他的表情,“你也知道我的意思的。”
对峙了一会儿,他先放松了表情。“顾是我的字。”
“半个字吧。”我顶回去,“哪有一个字的字。”
“没错。”他坦然承认,“我字子顾。”
“抱歉,我没有字。”我咳了一声,“识字班就这么定了吧?”
“嗯,就这样。”他眼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含着笑,“四姑娘,妳说过我俩有半师之缘,我替妳起一个字,就叫薛荔,如何?被薛荔兮带女萝。”
就算再迟钝,我也知道这不是下对上的态度。虽然我也不喜欢那种主从礼节。虽然我书背得很惨,到底也知道这句是楚辞九歌的“山鬼”。
皱紧了眉,“…谢谢赐字。”
我算是侧面承认了他的猜测,但其它的也不会对他讲。我怎么讲?说我的魂魄来自五百年后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