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龙》第19章


陆二喘着粗气,看了一眼,没再看,按了弹簧将刀刃拨回刀鞘,觉得有些热,于是脱了外套,连刀一起烫手山芋般扔到了地上。
他去开门,然后甩着手匆匆往东院走,不敢回头。
却在路上见到了王柏。
这少年有门不开,蹲在墙头,看陆二走近了才突然开口:“如果我是你,”
陆二本来是一路匆匆往前走,头顶突然出现人声惊得他心跳都漏了一拍,猛地抬头看见这人蛤蟆一样蹲在墙头的姿势,下意识把血迹斑斑的右手往身后藏,干巴巴咧开嘴,笑比哭难看着打招呼:“嗨,鸣人。”
王柏居高临下,不理会他莫名其妙的招呼,继续自己的话:“我会现在回去道歉,说不定,还能留个全尸?”说到最后却是自己也怀疑这话的可能性了。
陆二脚步缓了缓,藏于身后的右手不自觉捏起,食指蹭着拇指,滑腻不堪,于是往后腰衣服上蹭了蹭,听了他的话,潜意识叫嚣:看吧,他果然不死。
那自己是完了。
却问王柏:“你要拦我吗?”见少年没动作于是径直掠过往东苑走。
58。
喘着粗气哐当一把推开门,他把屋里人吓了一跳。罗北慈正在床上歇息,听声翻身起来,惊疑望过来,上下打量,问陆二:“这是怎么了?”
光头薄衣,满手满腿都是血。陆二自知形象吓人,却没时间解释,是没到最后时候还心存侥幸,回兄长:“我们回家了。”
他大步过去把罗北慈沙袋一样从床上扯下来往外走,东苑侧门被封砌,他只能带着他走东门。罗北慈给他这蛮力一扯又咳嗽起来,拖沓了几步。于是刚出院门,陆二便见到了那人。
蜂腰猿臂,胸口摊开深色水渍的外衣,破开的刀口,细细的鸭绒与鲜血一起混合成了梗块。他脸色稍稍苍白,嘴唇却依旧红润,站在门外树旁,目光盯着两人从跨出门来。
他束发不再整洁,眼神不再清澈,如狼,如蛇,看陆二如看河鱼山兔,
像前晚惨白月光下,他说要吃了陆二时那眼神一样。
陆二明白这眼神,就像当初明白王爷的目光,放在他身上,却也不放在他身上,因为瞧不上他,因为没必要瞧他。
不过路边一草芥,桌边一飞蝇,他们轻轻一用力,便是命殒身消。
他该恐惧,可是见到敖珂活生生站在那,即使不是熟悉的模样,即使知道危险,内心却莫名生出些喜悦。
整个躯体是个空箱,里面独独装进一颗心脏,它狠狠坠下去,砸到地面,又反弹上来,试图冲破顶部薄薄血肉,却又被挽留,再次下砸。
就这样,反复,反复。像荡起高高的秋千,他额头滲满汗,弯起眼睛对这人点头打招呼,像见着久别重逢的好友:“你好。”
他甚至想冲上去抱抱他,
欢呼雀跃,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一样把人抱起来转两圈。管他高与不高重与不重,管他是男是女是人不是人,
管他愿与不愿,
如果没扯着罗北慈的话。
但他确实还拖着个罗北慈,于是只能止于笑着说句你好。
敖珂于他的笑容中,指尖忽地颤动一下,两分迟疑:“你很高兴?”
鼻尖也渗了汗,陆二抬肘擦了一下,笑着点头:“哎!”风袭来,吹凉他的热汗,后脖脊柱就都爬上了冷意,从这丝丝寒凉中他忽地生出悲哀,于是嘴一瘪往地上看一眼,眼尾是蜻蜓点水,深深坠下去,头高高昂起,身躯颤抖,颤出一圈又一圈说不出是悲是喜的涟漪,他湿润了眼眶,又一点头:“哎。”
他看台阶下那人,心口又被狠狠扎起,皱巴巴地,喘不上气。手里揪着的罗北慈在说什么,他没听见,又像听见了没留住半丝痕迹,他甚至觉得旁边的咳嗽天边远了,眼里只有台阶下面那个人。
看那人半散发丝,看那人额角尖尖,看那人湿答答的衣角,看那人指尖红痕,看那人脚边滴答而出的锈迹星空,
仿佛是织女是牛郎,踏着银河而来,身后星星点点。
看那人看自己。
风走了,鼻尖彻底只剩冰凉。一个寒颤,耳旁又听得罗北慈撕心裂肺的咳嗽,陆二回了魂,眨一眨眼,脊背凉透了,却是不悲不喜了。
他扯着罗北慈侧面从台阶上一步跨下去,往旁东门处走,把敖珂抛于身后。
他没有回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几乎是硬生生把罗北慈往前拖,
罗北慈挣扎间呛了凉气,咳得凹下去的脸颊又鼓了起来,却还是挣扎,让陆二放开他,好话狠话说尽,
“阿朝你放开我,有什么话好好说。”
“陆朝你是不是疯了!”
可他毕竟不是以前的罗北慈,如今他只有这大概的骨架子,内里不剩几分力气,只能瘦驴一样被前牵而去,等陆二一脚把门踢开,他又去扒门框,近乎虚脱地胸腔拉风箱一样呼呼喘气:“小二,等等,等等。”
“等什么等,”陆二抬头一看外边亮堂的天,去摸兜,烟掏出来了却发现打火机不在。应该是在外套里。但他还是叼了支在唇上,又往罗北慈嘴里塞了一支,含糊道:“黄花菜都冷了还等。”说着觉得他喘够了又搀起他胳膊要往外拖,
一脚踏到外面,却回了头,
后面敖珂不远不近地站着,一身狼狈,面上并无表情。
陆二忽地又笑了,抬手招了招。
在敖珂的目光中,他把踏出去的那只脚提起,慢慢又往门槛内收回来,却在即将落回宅内的时候又跨了出去,
随着他这一跨,敖珂眼皮一跳,
陆二见了,嘴一咧舌一勾,将烟支勾进口中,折断,再勾,折断,两下嚼于齿间。摇摇头,回头把罗北慈往外搀。
后面敖珂低沉的声音叫他,
“陆朝。”
陆二没再回头,他硬把兄长提出了宅外,自己也另一脚踏出来,再两步离了檐下,站于黄土之上,苍天之下,身处寒风冬阳,闻着带着山与尘土的风,这是他最自由的时候了,他想,
‘还是挺高兴的。’
他看罗北慈,看他发丝一点点回黑,看他骂自己:“蠢货!”虽然不是中气十足,但也不再那会儿一样吓人地咳了。
他赌对了,稍心安,听见身后砖石哗啦声,
罗北慈转头,浑身绷紧睚眦欲裂,这次换他来拖陆二,却被陆二推开。
临顶有热气倾泻下来。陆二被阴影遮盖,抬头,看见鳞光闪烁,看见齿尖锋利,
白日里看,它通身红色云母般隐隐闪光,比夜里漂亮多了,
他看见它竖立双瞳,看见它头顶象牙一样冰冷而洁白的分叉枝桠。
它是落了雪的一山海棠,
从天而将,掩埋了他。
他是只西红柿,骨骼被勒得咯咯作响,眼前蒙着层红翳,喉间咕噜着泡沫,它只需再用力半分,他就能炸开来了。
耳膜嗡嗡作响,他无意识地抓挠着,却被它开合的鳞片割开了血肉,露了骨的指尖划拉在它鳞片上,什么都触碰不出了。
模模糊糊中,他察觉到了光,于是抬头,眨了眨眼,朦胧中倆秋花坠落下来,光被砸散逝去,他昂起头,眼前却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了。
唇上贴上个什么东西,触感温热而坚硬。
他有些想笑,却没有挪头,想这姑且算是还了那个吻。
那东西贴着他的唇下滑,热息扑面而来。
以前他想过自己许多种死法,或是到了三十一病不起立马离世,或是不到三十世事无常死于灾祸,再或是老头子觉得拖累兄长觉得愤恨将他人道毁灭。
但终究他还是想活的,
他确实懦弱。
他懦弱,自私,隐隐期盼他们不露声色就能将他这短命延长。
却又胆小,
怕这世间剩下自己,怕无法面对回忆里的每个人。
他不信神,因为神从不垂怜他。
他信神,因为他对生有着期望,对死有着恐惧。
沐着热息,他脑海跃出拥挤念头,一边觉着胸腔剧痛一边纠结自己究竟该不该求一下老天爷救救自己,旁边又蹦出个疑问,
‘他疼不疼’
那些刀扎得那么深,
他疼不疼。
纷纷扰扰中,一个白色的念头越来越大,将其他想法映淡而去,它是如此强烈,把陆二漆黑的视线都照亮起来。
他想,
‘原来我最后是焚身于海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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