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惆怅客》第228章


康熙二十四年九月,是日,漫天晨曦似霰,洞庭湖面上袅袅弥散的水雾镀上了炫目的金红。幽婉的吴歌声中,船缓缓靠岸,清秋的和风透过帘幔送来隐隐的桂香浮动,那是一种恍若隔世的家的味道。汉白玉砌成的牌坊赫然矗立在飞檐石碑亭后,亭柱上刻着隶书的两行联子,“春风似旧花犹笑,往事多遗石不言。”
许是夜雨刚歇,半湿的青石铺就的码头上,远远站着顾先生的家人和一身素帛的姐姐。她未施粉黛,颈后低低地挽了发髻,除却一对碧玉色的细珠耳坠子,再无旁的首饰点缀。淡青色的束带由衣襟处在胸前打了一个结,其余的飘带静静地垂在素白的裙摆上,随着清风安然舞动着。微凉的朝露侵染着她褪尽铅华却透着迫人苍白的楚楚秀容,宽松的罗裙丝毫遮掩不住眼下高隆的小腹,我走上踏板的那刻,她轻移沉重的步子缓缓向我伸出手,微搐着的轻薄的双唇低唤了声,“萱儿。”
孩子降生在深秋霜降日的子时,清亮的啼哭声自‘毓菱阁’传至窗外的山塘河里,随着静谧流淌的河水通往觅渡桥口,似是当夜沉寂夜阑下惟一的声音。
孩子双目合成一条缝,惬意地依偎在姐姐温暖的怀里,无忧无虑地吮吸着娘甘甜的乳汁。姐姐看着孩子的目光如同天底下所有母亲那般温柔慈爱,可眸中淡淡的凄然笑意却透出无以言喻的悲伤。
……
康熙二十五年,暮春,京城西郊庄园。
公子和少奶奶的坟紧紧地挨着,他们生前恩爱,如今终于是长相厮守了。粉白色的小蝴蝶围绕在他们周围,欢悦地扑腾着,极目之处开满了娇艳的鲜花,细嫩的柳条随着微风轻轻舞动着。我给他们斟上了从姑苏带过来的新茶,坐近,抚摸着公子墓碑上的字,绽开了笑,“阿哥,真真来看您了。”
我笑着,“真真成家了,是顾先生的学生,和我同岁。真真心里面其实不是特别喜欢他,可是他特别喜欢我,待我很好很好。我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踏实,很舒心,什么也不用愁,用不着担心过得不快乐。我现在和姐姐一块儿,姐姐收了好多念不起书的穷孩子在阁子里头住,我帮着她一起教这些孩子们认字,用您的词。”
“姐姐生了个男孩儿,白白净净的,眉目长得很漂亮,取了个名字叫福森。森林的森,姐姐其实不信什么阴阳五行的,可有个玄妙观的道士说这孩子八字缺木,如果名字里头带‘木’,可以保他一生平安,所以就叫了这个名儿。姐姐原本也要一块儿来看您的,可是孩子太小,不能没有人照顾,姐姐让我捎话给您,等来年孩子会叫爹娘了一定带着他一块儿来京城看您。”
“不知道天上冷不冷,您自己当心冷暖,天冷的时候不要忘记添衣裳,夜里也不要太晚睡,别想不高兴的事儿。”我笑了笑,“不过,有少奶奶陪在您的身边,我心里别提有多安稳,她一定把您照顾得无微不至,一点儿不周到的地方都挑不出来。”
我解开袋子上的细结,拿出一小叠词稿,“阿哥,这些是姐姐写的词,带过来给您看看。还有几篇是我写的,才跟姐姐学了没多久,写得不太好,您看了别笑话我。”
我点燃了一炷香,插在了碑前的泥土里,我看了看自己写的那几句词,不由得自己笑起来。我把词稿一张张地凑到烛焰上,看着那些字一点一点地化作袅袅的青烟。和风拂过,坟头上的蝴蝶顺着风翩翩起舞,像是在给我传递着公子脸上柔和的笑意。
……
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
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
正文 初稿后记 共君此夜须沉醉
初稿后记 共君此夜须沉醉
戊子年腊月十一,其明日是公子生辰。
直到现在,脑子里回荡的仍是顾先生的那句“其去耶?其未去耶?去不去尚在梦中,而吾两人俱未寤耶?”。公子已逝,故事也该了了,不忍停笔,意犹未尽,全然沉醉在梦境中无法自持,却又似梦非梦。我,纳兰调露,生长于江南姑苏,恰值双十年华,没有敏捷的才思和俊逸的笔触,写不出公子怀念亡妻那般动人肺腑的诗词,有的只是对公子的一腔真挚情怀。生来执拗,凡不喜欢的东西不屑一碰,凡喜欢的东西,定然一如既往地秉持下去,就像酒一样历久弥新,时日越长就越醇厚。细细想来,平生二十载,动我心者,惟公子一人,借用桐华的话,“所难弃者,一点痴念而已。”
从动笔至今,四月有余,手边除了两册《纳兰词》,别无他物。书后附录的那六页公子年表上,勾勾画画的痕迹,茶水不慎打翻的痕迹,纸张撕破的痕迹,处处记录下了我写文的时候留下来的回忆。想到公子那句“赌书消得泼茶香”,觉得自己是不是也算得上风雅了一回?
回顾这数个月来的写文历程,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没有一刻不是沉浸在思念和感动中,除了夜里做梦由不得自己支配以外,其余的时候,心里念着的,除了公子还是公子。总而言之,无非是一个干净的江南女孩为一个干净的公子写了一本干干净净的书。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有的夙愿,尤其是读完台湾作家朴月的《西风独自凉》过后,发现这本书里没有提到沈宛,所刻画的公子形象也与我心目中出入甚大,当即合上书就有了为公子的一生写一个完完整整的故事的想法。
不光只写公子与他那早年故去却让他挚爱和怀念了一生的爱妻卢氏的伉俪深情;还有公子与那些比他年长二三十岁的,“一肚不合时宜”的前朝遗民,桀骜不羁的江南名儒之间感天动地的挚友之谊;还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知遇乌程才女沈宛,对彼此过往辛酸和所历惆怅互知互感的知音之情。还有那个在正史上无从考证,但在野记杂文里被多加渲染的谢家表妹,还有结局扑朔迷离的官氏,还有公子的儿女,等等等等。
但那时候由于功课紧张,这些都只不过是我的一己奢望而已,如今,不管怎么说,这个愿望总算是实现了。我深深地感觉到,枯燥乏味的中学时代,在那段每天都做着单调重复的岁月里,自己仿佛渺小到都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存在过。故而,每当想起公子长达九年的身不由己的扈从伴驾,奔波劳累,直到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才得以歇息,心里就觉得特别难受,愈发明白公子为什么会在文字中流露出如此的郁愤。也许,公子的故去对他而言真的是一种解脱。当我写着公子的故事,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内心深处从未有过的脱胎换骨,也让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为自己内心所秉持的情感而付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儿。
追溯我的公子情缘,最早的。时候是十五岁,当年尚在念初二的我无意间在美术书的一幅山水画旁边看到了一首词。“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风一更,雪一更,聒醉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词牌名是长相思,下面有一个一眼看上去就觉得惊艳无比的名字:纳兰性德。
小学的时候读过康熙的传记,知。道康熙身边有个权倾朝野的大臣叫纳兰明珠,五年级时热播的电视剧《康熙王朝》又让我对这个人印象深刻。所以,当我看见公子的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想这个词人该不会是纳兰明珠的儿子吧。过后,记不清是什么机缘了,得知公子确实是明珠长子。再后来,到了高一下半学期的时候,在提前下发的高二语文读本上面又一次见到了“纳兰性德”。这是一个诗词的专题,谈论天地友情,讲的就是公子和顾先生那个“绝域生还吴季子”的故事。
“金缕曲,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首词之后是顾先生的两阙让公子读罢“声与泣。随”的“金缕曲”,从此,我知道了公子竭尽全力营救吴兆骞的感人故事。自那以后,我开始去了解公子的一点一滴,读公子的《饮水词》,感悟着字里行间那种让人“不忍卒读”的情。记不清被感动了多少次,流泪了多少次,尤其是公子怀念亡妻的那几阙,实在是让我“声与泣随”。《饮水词》三百多篇,字字不离情,亲情,爱情,友情,每当我伤心难过的时候,就喜欢读公子的句子,一边读一边静静地流泪,内心虽伤心凄楚,却也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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