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弦》第45章


“楚欢。”
可惜病历里即便有人名,也是用的代称。犯罪史里更没有楚欢这个名字。
“她一直照顾你,靠什么生活来源?”
“以前,外祖父有些遗产、稿费、版税,四姨以前,上班,也有积蓄,不多,毕竟当时,只是小护士……”
那兰脑中风暴袭过,突然间,许多疑问大白。
“我可能知道四姨在哪儿了。”她转身到了门口,又回头问:“能跟我一起去吗?”
楚怀山几乎如影随形地跟到了门口:“没有四姨,就没有我,你说呢?”
普仁医院重症病区的一间病房里,医护人员穿梭,正在为一个病人做急救。那兰看到这一派忙碌景象,心里一沉,难道米治文走到了生命的临界点?她突然有种不该有的失落:还有太多的问题没有从这古怪的老头嘴里挤出,他就要彻底失声了?
看到这么多人,楚怀山的身体微微打战。那兰嘱咐他在护士办公室里稍候,见市局安排负责监视米治文的便衣走了过来,对她说:“别担心,不是米治文,他这两天一直在昏迷状态中,但好像没有立刻就挂的意思。出问题的是另外一个病人,大概熬不过今天晚上了。”
那兰心情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推开病房门。
病房的一边,浅蓝色的帘子拉着,帘子另一侧传来尽量压抑住的人语和仪器的低鸣,显然抢救工作正在进行中。病房里还有两张床,阴暗中一片沉寂,正中米治文的病床前立着一位护士,白色的护士服和床头后的白墙几乎融为一色,远远看去只是一个浅浅的影子,如鬼如烟。
如果寻常夜里,病房里出现这么一位护士,不会有人注意,在今晚的急救中,同样没有人注意到另一张病床前默立的这位护士。
那兰走到那护士身后,发现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病床上形销骨立的病人,根本没有在意那兰的走近。
“那些书,你是怎么给他的?是自己到监狱中心医院亲手传递给他?还是通过你的护士朋友、也许其中一位正好在监狱医院上班?”
那护士身躯微震,缓缓回过头,她戴着口罩,又在病房阴暗的墙边,那兰还是能认出,她就是四姨。
“怎么给他的?又有什么关系吗?你可以放心,里面没有任何阴谋诡计,没有任何越狱指南,没有血巾断指案。”四姨冷冷地说。
“你好像不觉得很震惊,你们的小秘密被揭穿了。”
四姨不屑地一哼:“需要我高声赞颂你的聪明睿智吗?你和大山都不是笨蛋,你们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合计,迟早会发现我这点小历史。”
“你也是米治文的受害者!你难道不恨他!”
“恨他的都是不了解他的人!”四姨努力忍着没有叫出声,“如果你知道他小时候经历过的那些事,怎么还会恨他?”
那兰摇头:“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但还没有找到任何残害女性的理由!”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去相信?你真的看不出来,他每每在得到女孩子青睐的时候就要露出丑恶面目,是在把她们从身边赶走!他知道自己骨子里随时会发出来的恶,会伤害这些女孩子!懂事的,像我,就走了,远远地、暗暗地念着他;不懂事的、倔强的,像那个女老总、以前那个自杀的女孩子,她们要硬来,结果就是受伤!你喜欢研究犯罪的,倒是仔细想想,听说过哪一个像米治文那样永远‘不遂’的强奸犯吗?这样的人,会成为十几起成功绑架凶杀案的罪魁祸首吗?”
那兰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说的不无道理。
或许,四姨真的是唯一从米治文作恶根源来看待一切的人。
“你是说,血巾断指案,不可能是米治文做的?”那兰轻声问,明知答案,“但他是怎么知道那些尸骨的埋藏点?”
四姨说:“当然是别人告诉他的,比如在江城坊监狱里。监狱是改造人的地方,有时候也是害人的地方。”
那兰摇头:“江城坊是重刑犯监狱,进去的很少有人能出来,近两年释放的,早都被排除了作案的嫌疑。米治文为什么说血巾断指案还会继续发生?”
“了解他,理解他,同情他,并不代表相信他说的每句话。”
“四姨!”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楚怀山大概在护士办公室等不及了,自己闯进了病房,但似乎摇摇欲坠。
四姨愤怒地盯了那兰一眼,冲上去扶住了楚怀山:“大山!你这孩子!”她再次回头怒视那兰:“你难道不知道大山的情况?你为什么要这么晚带他出来?从你第一次上门来我就知道你会毁了大山!你是那种为了达到自己目的,不在乎牺牲别人的人!”
楚怀山呼吸有些急促:“是我自己,要来的,和她无关!”
那兰说:“前几天跟踪我的,是你!我两次昏倒、遇险,都是你在后面看见了,告诉了楚怀山!你甚至在清安江边我晕倒后挪动了我的身体,让我头朝下、脚朝上,帮助血液往大脑回流!你是护士,所以有这方面的经验!”
四姨说:“你不用谢了!这习惯养成,还是要归功于你那次把大山带到江大去。你知道吗?多少年了,那是第一次大山离开我,跟着别人出门!”她看了一眼楚怀山,楚怀山脸色惨白。
类似护犊母爱的占有欲,一种常见的心理扭曲,素来是婆媳关系的杀手锏,没想到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下。
那兰努力让自己心情缓和下来,柔声说:“没有任何人能代替您对楚怀山无微不至的照料,我只是从专业角度出发,试图通过鼓励他外出,少量多次地接触外界,缓解他对外界环境的恐惧。也许我操之过急,可以慢慢再试。”
“免了吧!”四姨摆手不止,“不要有‘再试’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你自作多情,大山不见得想要打破他习惯安稳的生活,接触外界?”
那兰再次无语。
“四姨!”楚怀山语气里的不愠之情明显,“你这样说,不好。”
楚怀山最“言重”的话,大概也超不过“不好”了。
四姨睁大了双眼看着楚怀山,仿佛不敢相信他说出那样的话来:“你……你怎么能对我这样说话?你难道真的翅膀硬了?你难道认为自己真的能离开我们的小楼,真的能离开我?”
楚怀山负气道:“为什么?不能!”忽然转身大步离开了病房。
那兰还是第一次意识到,楚怀山人高腿长,走起来原来可以很快。
本以为四姨会立刻追上,拽住一时冲动任性的楚怀山,孰料她只是再次转向那兰:“你看到没有?这样的后果是你想要的吗?”
那兰说:“这样未必是最差的结果。”
四姨看一眼病床上的米治文,长叹一声,恨恨地走出病房,那兰犹豫了一下,也看了眼米治文,无声无息和邻床病人的命运似乎差不太多,暗叹:至少他还有个红颜知己。然后也匆匆下楼。
到病房大楼门口时,那兰的心一阵抽紧:一个保安和几名护士不顾小雨纷落,正围成一圈,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比她早一班电梯下楼来的四姨已经走到人群前,努力挤了进去,发出一声惊叫。
那兰快步赶去,只见四姨扶起了委顿在地上的楚怀山,呼喊着“大山……大山”,又叫:“你们都站着干什么?还不去拿担架!”
“没关系的,扶起来走走就好了。”那兰看见楚怀山的目光望向自己,那目光中充满着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渴望,对自由的渴望,于是淡淡地说了这句听上去“没心没肺”的话。
那兰目送楚怀山和四姨所搭的出租车驶离住院部大门,才舒了口气,刚得到的那些信息令她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谜一样、噩梦一般的米治文,莫非真的也有值得同情之处?
任何人都有值得同情之处,但伤害他人的行为没有任何值得同情之处。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巍巍耸立的病房大楼,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在耍小聪明,她竟然看见十一楼的窗口,站着个枯瘦的人影,仿佛米治文立在窗口冷眼瞧着下面的热闹。不可能!他不是从前两天起就一直在昏迷中吗?而且,那病房有窗口吗?那兰一凛,掉头又跑进了病房大楼。
米治文所在的病房的确有窗口,但站在窗口的肯定不会是米治文,或者,从来就没有人站在窗口过。那兰之所以过去对窗口印象不深,多半是因为经常晚间来,落地百叶早已遮住了大窗。此刻,对临终病人的抢救似乎已近尾声,护士之间嘀咕的是做死亡记录、正式通知家属,料理后事。
那兰走到米治文床头,米治文仍旧静静地躺着,深陷在昏迷中。
她低下头仔细查看,是否有刚才醒转过的迹象。没有。米治文如死了一般。
那兰不由多看了他几眼,高耸的颧骨和深陷的两腮,如同骷髅脸骨上充数般随意地蒙上一层皮,要同情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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