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云散高唐》第5章


相反的,在这个过程中,她倒是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并且在心中孕育起某种令人惊骇的计划。 
很多年以后,她已经无法回想起,当初心中是否有过挣扎和煎熬。似乎真的没有过。当那个可怖的计划如魅影一般在心底升起时,这个十六岁的少女,立刻就被复仇的甜蜜所征服。那时候,她的整个儿思想都被恍然大悟的惊喜感所满涨,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我不爱也不能爱所有的人。” 
她兴奋地跑到塔顶,站在窗台上,对这路过的风,天上的云还有自由的鸟大声宣誓: 
“那些折磨过践踏过我族的人,愿我的影子永远跟着他们,让他们永远记得曾出力把我拉开故土,杀死我,让他们身上永远染着我的血。” 
之后,她抛开了烦恼和绝望,迅速冷静下来,期待着孩子的降生。她做好了周密准备,并严密地隐瞒了此事,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尤其不能让湘夫人知道。当她的身形已经无法掩饰的时候,恰好冬天来临。她披上了大氅,躲在暖阁里不出来,并且刻意限制自己日渐增大的胃口,不让人从她的食量变化上看出端倪。 
如此过了很久。 
某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婴儿终于降生了。 
剪断脐带之后,她长吐了一口气,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把产房选在了黑塔的地下室。在那个书库后面有一间狭小的储藏室,里面只有一盏满是灰尘的油灯。地上还留有一本关于秘术的古籍。书页的一部分已经被扯坏了,散落一地。泛黄的书页上,溅落着她自己的血液。 
临产前她仔细阅读过相关的书籍,并在心目中把整个儿的过程冥想过一遍又一遍。然而现在,过度的疲劳和痛楚,使得她早已笃定的决心忽而又无力了。那个婴孩又瘦又小,扯着嗓子不停哭泣。他的母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呼吸着自己的血腥气,一对漆黑的大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即将熄灭的一点白烛光。她还在犹豫着。初次生育带来的异样感觉,仍然强烈的震撼了她,使她浑然无措,头脑空空,只想借着这点倦意睡死过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婴儿似乎睡着了。房间里的寂静提醒了她。她忍耐着痛楚爬起来,把浑身是血的婴儿拉到身边,被惊醒的孩子忽然发出一阵尖锐的啼声。 
她吓了一跳,才意识到声音可能引来旁人。她下意识的拿起了手边备好的东西,飞快地,娴熟地,做出了在内心演练过很多遍的那个动作—— 
——将尖刀刺入了婴孩的心脏。 
鲜嫩的血液喷薄而出,溅到了她的脸上,像一只扑火的蝴蝶。 
她浑然无觉,只忙着抓取地上的旧书纸,卷成笔状,插入喷血的伤口。纸卷像一条饥渴的蛇,饱吸了婴儿的温热的心血,粗大起来。 
她扶墙爬起,用蘸血的纸卷在白墙上涂画。殷红夺目的血,就像最娇艳的胭脂,最瑰丽的鸡血石,从落笔的那一刻,就开始绽放热辣逼人的魔力。画完之后,她推开几步,端详一阵,又上前修补了几笔,就像一个精心完成作品的画师——是鲜血刺激了她的某种狂热。这时的她,甚至感觉到浑身发烫。这咒语神秘莫测,深藏地下,无人知晓它们的形状,无人知晓它们的存在。她亲手画下了它们。它们就像魔窟里放出的第一个噩梦,必将席卷天下。 
脚下踩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是婴孩的尸体。她俯身捉住了婴孩的手,将它提了起来。这时候,她才留意到,这是一个男婴。他本该是青夔国的王子。婴孩的手很小,在她的掌心里,似乎还残留有一点温暖。 
这点温暖,却忽然令她的情绪冷却下来。 
她第一次端详了婴孩。那张已经没有生命的小脸,淤血而铁青。 
不知何处来风,灯光一晃一晃的。莫名的恐惧和寒意从脚底升起。她不由得尖叫一声,冲出了那个小房间。就在这一刻,油灯终于熄灭了,那些白墙血书的咒语永远淹没在了黑暗里。 
她一只手提着婴孩的尸体,漫无目的地在塔中晃荡。明明疲累不堪,却无法停下脚步来。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快要发狂了。 
最后她来到了塔顶的阁楼上。 
乌云很重。细劲的天风,似从云层的缝隙中吹来,绕着黑塔打圈儿。东方的地平线泛着青白色,仿佛婴孩冰冷的脸。天快要亮了。 
她坐在塔顶的窗孔边,苍白的脸上纵横交织着干涸的血痕。倘若这时有人看见她,必然以为是宫廷的冤魂出没,而不会想到是活生生一个人。婴孩的尸体放在膝头,他的心口不再淌血了,安静地像是在睡觉。她木木地伸出手,似乎出于好奇,要尝试着抱一下那个孩子,但却始终不敢触碰这个婴灵。 
就这样呆坐到自己的身体也死一样的冷。 
最后,破晓的鸡啼声惊起了她。她猛然站了起来。于是婴孩的尸体从她的膝上滑落,坠入浩荡天风之中,像一张被抽打的纸符,翻腾,远去。 
她不该那么伤感,以致于会目送这孩子随风飞远。婴灵的形象消解前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他,竟然睁开了眼睛! 
于是她一声惨叫,向后仰倒,晕厥了过去。 
她在阁楼上睡了很久。 
不停地做梦。形形色色的噩梦,就像不请自来的客人,轮番登门造访,竞相用最离奇的语言刺激她、羞辱她,令她头痛欲裂。 
她梦见女娃的脸从武陵溪的冷水中浮起,笑得娇痴懵懂、肆无忌惮,猛可里狰狞地一拧,化作了万千条猩红的鱼,呼啦啦把溪水都染成一片血红。她梦见天光窗外的满月变成了一只铮亮的箭镞,旋转呼啸,向她的胸口直刺过来。她无法正常地思考。一度地,她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从噩梦中醒来。她使用了过于强烈的诅咒,这样会反噬巫师自身。 
这就是她的报应么? 
而每当她好不容易从梦中逃出来,就会看见婴灵最后的睁大的那双眼睛,血淋淋地挂在高高石墙上,目光纯然无辜而又意味深长。她去看另一面墙,那双眼睛就跟着移到那一面墙上。她掉转视线,去看阴暗的墙角,那双眼睛就在墙角一闪一闪。她索性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于是那双眼睛就浮在缥缈的云流之上,缓缓摇荡。 
他始终,默默地、坚持地与她对视着。 
如果大雪纷飞,他的眼睛就像雪花一样不停拂过她的窗前。如果雪霁天晴,夜幕降临,漫天的繁星都是他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她。这时她只有再度闭眼,回到睡眠怀抱中,与噩梦再度厮杀,直到精疲力竭。 
她想,她活不了多久了。 
然而她居然一直未死。 
冬天过去了。清甜的风灌满了小小的阁楼。 
她看见窗台上长出了一枝薜荔,暗自奇怪。这是天阙山阳台庙里独有的仙草之一,为什么会在这里生根呢?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触碰草叶。仙草纤细而冰凉的触觉,通过指端,一直传入脑髓,通透全身,使得她有一种起死回生之感。 
“当心,公主,不要碰坏了它。”陌生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她一惊,蓦然回首。 
在墙边的暗影里,影影绰绰的看见一个绿衣青裳的女子,想来说话的就是她。她揉了揉眼睛,那女子的影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加清晰,形容身段似曾相识。 
“你是谁?” 
那女子从暗影中走了出来,朝她谦卑地微笑。 
她惊得说不出话。那女子清瓷一样温婉的脸儿,分明就是她的姑母,冰什弥亚已故的馨远公主。她方要脱口唤出,又顿住了。虽然貌似馨远,然而却又有种种不类之处。漫说年貌不同,其眉目神情,又分明还有另外一个人的痕迹。明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个影子,偏偏说不出来她究竟是谁。 
“你究竟是什么人?” 
“公主,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那女子的声音听上去虚无缥缈,仿佛并不是由她自己口中发出,而只是一个回音而已。 
她迟疑着摇摇头。 
那女子点头道:“我是你的傀儡。” 
“傀儡?”她迟疑道,“我不记得我为自己造过傀儡。” 
“我并不是你造出来的呀,公主。”傀儡微笑道,“是我自己从你的身上走出来的——在你生病的时候。” 
“那么,”她问,“我睡觉的时候,是你在看护我了?” 
“是的,公主,你受了那么多的苦,却没有人照顾你。所以我就自己出来了。”傀儡爱怜地看着她,“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你,像影子一样跟着你。我会永远顺从你的意愿。你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我都会帮你去做。” 
“真的么?” 
“真的。你可以叫我薜荔,就是那株草的名字。但其实我是你的另一半——我就是你,瑶瑶。”美丽的傀儡向她伸出了一只温暖的手。 
“薜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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