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云散高唐》第26章


谋略有余,精力却不及往年。面对精明深沉的青王,他甚至没有足够的信心继续掌控已有的那些东西。但是小孙女儿的表现出人意料,倒给了他一点点冀望,也给了他一点点担忧。 
而对于十七岁的少女庆洛如来说,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青王清任把青鸾宫旁边的紫竹宫赐予她居住。之前所有人都对她说她会成为王后,她心里又是惊喜,又是惶惑。这已经超出了她的小小希冀。她希冀的是什么呢,不过是让那个传说中的英雄看她一眼。这就像每一个豆蔻少女所怀有的心思,简单的梦想,不计后果的热情。然而现在,她竟然要做他的王后?竟然所有的人都当她是王后了。 
繁花簇锦的嫁衣已经卸在一边,她呆呆的坐在檀木雕花大床上。早间的旨意她很快就知道了。结果不是王后,却是……芸妃,她很重的心忽然轻了,可是这一轻又似乎轻过了头,飘忽忽不知往哪里着落。她甚至看到了旁人哀悯的神情。没有做王后,她很可怜吗?她要到了她想得到的,为什么被别人一看,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了呢?一时间百味杂陈。 
她不像孤女婵娟。她从小顺风顺水,有生里第一次觉得,命运的诡变,人情的复杂,远远的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不过是一个月的工夫,就改变了一生的轨迹。她无意识地拉扯那些散落的头发。极尽奢华铺陈的房间,在她的眼里,却空荡荡像一只雪洞。侍女们进来,要替她换上晚装,看她这副样子,不由得换了一个半讥讽的眼色,正要上前劝谏,却听见背后青王威严的声音:“你们都退下好了。” 
庆洛如这才从沉思中惊起。 
侍女们像花蝴蝶一样,翩翩退下。只剩下青王一人站在幽暗的灯火里,注视着因为担忧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少女。 
庆洛如慌忙跪下请安。彼时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深衣,蜷在地下有如兰花初绽。清任将她一把拽起,揽入怀中。少女脸上顿时红潮翻涌,而手却是越来越凉。 
“你害怕吗?” 
庆洛如听见青王的声音柔和得不像真实,便糊里胡涂的说了句:“不怕。” 
清任轻声笑了。庆洛如发现此刻青王的表情,微微透着明红而泛起一种不真实感,仿佛在凝视着遥远彼方的某个目标。
散高唐·清任(三)
□ 沈璎璎
也就是在芸妃正式入宫的那一夜,在郢都城北,永远寂如长夜的神殿里,朱宣终于完成一天的祷告。 
他站起身来,看见巫姑静悄悄的站在廊檐下,点着一盏旧白纸灯笼。跳跃的火光,她的身影钩成了浓重的暗金色。 
“师父——师父——”少年看见这般情形,知道她又失神了,连忙唤她。 
巫姑清醒过来,看了看自己俊美的徒弟,长叹了一声,朝他招招手:“我算着今晚上,后院的风兰花应该开了。一同去赏花吧。” 
朱宣回屋,挑了一盏新的灯笼,跟在巫姑身后。 
巫姑好静,以祭司清修为名,神庙里不许留住其它的巫师。这么些年也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朱宣,一个是婵娟。夏妃知道清任对巫姑的看重,超过每一个后妃。所以巫姑隐然拥有无上的特权。夏妃让婵娟入道,本就是为了籍此求得庇护,并不是真的想让千金玉体成为巫师。因此巫姑也不会令婵娟随侍身旁。日夜跟随着巫姑的,只有十七岁的弟子朱宣。 
到了夜间,这旷大的神庙中,只有师徒二人。虽说都是有法力的巫师,也未免觉得未免静得可怕。 
“把灯吹了罢。”巫姑吩咐。 
一片浓郁的夜色中,风兰花纤长的花瓣闪烁着银白色的磷光,仿佛游荡的幽灵,风一吹就会消散。事实上风兰这种花禁不起白昼的热烈,总是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中凋谢。 
“一生只开一次,一次只开一夜,”朱宣轻声说,“多美的花,可惜啊!” 
“只有一夜的盛开。所以,这种花天然地就比那些朝朝暮暮的花珍贵了好多倍,”巫姑说,“没有可惜,就不值得怀念了。” 
朱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把花采下来吧,注意留住花粉。”巫姑说。 
朱宣温顺地点头。 
巫姑悠然地看着少年修长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洁白的花瓣。风兰花,虽然是只开一夜的绝色花朵,依然因为它极其神秘的药用价值,要在最美丽的时候被采摘下来。 
“婵娟也来了就好了。”巫姑说。 
朱宣的手停了一下。 
“前几天她跟我说,希望看到一次风兰花开。可是我邀请在神殿里留宿看花,偏偏她又来不了。”巫姑说。 
朱宣自然知道,因为婵娟参加庆洛如入宫的典礼。他不知如何去接巫姑的话,只能保持沉默。 
“听说他们家里,想把她嫁给庆延年的孙子,这可不好。”巫姑悠然道,“婵娟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比起你来差了一些,可也是我的爱徒,怎么能落到庆延年手里去呢?世事难料啊。” 
朱宣的脸白了白。 
“花如年华,不能错过的。”巫姑悠悠的说,“等到明年,还能留下谁在这里。不知花在何处,人又在何处了。” 
朱宣心里一动,立刻说:“别人不在,也有我和师父您,在这里守着花开的。” 
巫姑苍凉地一笑。 
少年被她的笑容所震慑,心中一酸,再不敢抬头再看她,只是用修长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白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美丽的风兰花终于一一被撕碎,变成金盘红缎上的一堆碎银片玉。巫姑将这一盘花瓣捧回房中,掩了门,嘱咐朱宣道:“我要连夜将这花朵炮制成药,不需你帮忙,你自己早些休息吧。” 
朱宣毕恭毕敬地退了出来。 
一弯新月,渐渐沉落西天,只有疏疏朗朗几颗星,斜挂在墨色的天宇中。朱宣一边吸着冰凉的夜风,一面慢慢的走回自己的住所。这是一件相当隐蔽的偏院。神殿最后一道回廊的尽头,插入一片浓密得有些阴森的树林。那片神木林自建庙以来就已存在,几百年来不曾有人敢于触动它,即使当年的神殿建造者,也难以察觉到就在这神木林后面,神庙的围墙边下,还有几间隐秘的小屋子。小屋依围墙而建,全然由竹木构建而成。一墙之隔便是郢都城的护城河沿,白日里隐隐能听见墙外贩夫走卒们的喧嚣声,而墙内却是永远与世隔绝的天地。 
朱宣并没有回到屋中。夜凉如水,心乱如麻,他想自己清静一会儿。此时此刻,巫姑应该还在药房中整理风兰花粉,不知她又是怎样的心绪呢? 
院子的一角有一扇门,门外是一条窄窄的巷道,通往围墙外。这门常年不开,一把铁锁早已锈死,薄木板也朽烂不堪。巫姑在这里种上了天阙山的云萝花,花蔓很快就爬满了整个木门,一直高高地攀到围墙顶上去。朱宣很喜欢这种有着水绿色花朵和冰凉香气的植物,他在花下搭了一个矮梯,以便闲来时给花藤修剪枝条。而某些枯寂的夜晚,他也会独自坐在梯子最上面的一格上,任由思绪如这植物一般疯长,无拘无束,无边无际。这时候他就会感到自己离天空近了一些,离尘世也近了一些。 
周天的星,如霜雪细碎,如落花飘零。 
“朱宣。” 
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一滴水落在了沉寂的湖面上。 
“朱宣,你在么?”小心翼翼地,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他立刻把身子贴向了花墙,靠近那声音的由来。墙外的人听见了响动,发出了欣喜的叹息:“你果然在的,太好了。” 
“你怎么了,这么晚还过来?”朱宣急切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她说,“今天洛如出嫁了,我跟随姑母入宫侍奉,直到现在才出来。” 
“是你说的那个——庆首辅的孙女?”朱宣迟疑道。 
“是的,她做了主上的新妃子。” 
朱宣沉默了一会儿,道:“婚礼很隆重吧。” 
“是啊,好隆重,青夔很久都没有这么荣耀的典礼了,就好像是死气沉沉的夜里,忽然点起了光明烛火。连我这个陪伴新娘的人,都穿上了珠光宝气的大红吉服。我想我真正出嫁的时候,也不可能装扮得如此夺目了。” 
“你现在还穿着的吧?你穿礼服的样子,一定很美。”朱宣说。 
她的确穿着那繁花似锦的礼服,守在柴门之外,就如同荒草巷陌中忽然开出了一朵夜之花。沉甸甸的裙裾拖在护城河边污浊的泥地上,沾满了腥湿的草叶和露水。她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下,忽然说:“朱宣,我想看见你。” 
朱宣没有回答。 
她知道他不会回答,于是紧跟着说:“可是我们永远都不能见面。我永远都不能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我不能照镜子。” 
“可是,”婵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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