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100章


我到厨房做饭,温宝荣亦步亦趋跟进来。我在流理台上切菜,它个子大,两条前爪一搭就立了起来,还能露出个头,在桌上嗅来嗅去。
六点多孟潜声回来了,进门就叫我:“我今天去看了个新楼盘,一百八十平的大户型,我觉得还不错,你看看怎——”
他突然收声,我一回头,温宝荣伸爪从菜板上切好的鸡肉堆里扒拉出一块儿,塞进了嘴里。
“温宝荣,你给我出去。”我刚下菜,腾不开手,“你帮个忙,把它弄出去。”
见到生人,温宝荣立马缩回地上。孟潜声问:“哪儿来这么大的……这是猫吗?”
“我朋友的猫。他去香港一阵子,托我照顾。不咬人,你把它弄出去,别让它进来捣乱。”
孟潜声来了兴致,蹲下摸了摸温宝荣的头:“叫什么名字?”
“温宝荣。”
孟潜声笑:“还有名有姓。”
我笑道:“它主人神经病。”
孟潜声伸手要抱,温宝荣自己溜出去了。
我放假后陪孟潜声去看了几个楼盘,买了点年货,年关前的几天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多了温宝荣这个大个子,尤其当它往地板上一摊,家里顿显拥挤。我开玩笑说:“没个大房子还真装不下它。”
孟潜声就笑,揉了揉它的脑袋,温宝荣懒洋洋地甩尾巴。
不知怎么地,照顾它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孟潜声的工作。我只喂过它一顿,还没喂饱,它头上顶着舔得干干净净的罐头满屋蹿,孟潜声说它一顿要吃魏乔家那只猫一天的量。过了几天,温宝荣跟他熟了,开始天天跟着他打转;什么时候想玩了,就叼着最喜欢的小铃铛去房间里找他。
难怪温卓嫌它黏得烦人。
年三十晚上十点多,我想温卓大概在家,给他发消息:“你家温宝荣可真黏人。”
他回得很快:“你别惯它,不然它成天赖着你。”
“你在香港玩得怎么样?”
“过年能去哪儿?无聊死了。”
“那你忙完了早点回来,金华公园旁边新开了一家馆子,味道不错,我请你去吃。”
“好啊,敢抵赖看我不收拾你。”
“香港天气好吗?”
“潮湿得很,下雨。家里又下雪吧?”
我说是,找到手机里昨天存的温宝荣在窗户边玩雪的照片发过去。他说:“妈的,真想念去年跟你一块儿过年的时候。”
我说:“放屁,去年过年你明明在日本潇洒。”
“我记得我不是初十就回来了吗?不出正月都是年啊。”
这个混账耍起赖来,真是谁都敌不过。
初六早上,孟潜声正在厨房里忙活,我从浴室洗漱完出来,到厨房里喝水,温宝荣果然又蹲在他脚边。我看了看灶上的锅,问:“今天炖鸡?”
“对,晚上可以给你做鸡丝面。你之前不是说想吃吗?”
我想了想,自己似乎是说过这话:“我都忘了,当时随口一说,你还记着呢?”
他笑道:“那你想吃什么?”
我说:“那还是就吃鸡丝面吧。”
转回卧室,找了半天才从被子底下翻出手机,打开一看,整整有五个未接来电,全是严向俞的。我心里纳闷,拨了回去,立刻被接起来,严向俞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心陡然狂跳起来。
出什么事儿了?我抢先一步问他,好像问出来就不会有糟糕的事发生。
严向俞的哭音像隔着整个冰原的风雪,簌簌颤抖着说,温卓自杀了。
我一下子愣在原地,仿佛被绑上石头投进了海里,瞬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不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了没有。
求你快来,严向俞哭得像马上就要死了,我在殡仪馆,我在殡仪馆里,我很害怕。
穿衣服的时候,我的四肢一直难以抑制地颤抖,穿鞋时又撞到鞋柜,打翻了上面的一个小花瓶,惨白的瓷片碎了一地。孟潜声闻声立刻从厨房出来:“怎么了,伤到没有?”
“没事儿。”声音哽得吐字都困难,“我要出去一趟。”
孟潜声一见我的脸色,神情跟着变了:“出什么事儿了?”
“我去看我一个朋友。”
“我陪——”
“不用了。”我甩上门,跑向电梯间。
王八蛋。
我死死握着手机,握得指头生疼,耳朵里清晰地听见牙齿格格打颤,我咬紧牙关,牙床酸软无力得如同发泡了的浮土,腐朽的树根从上面颤动着,哀吟着脱离。
脑子里涌来一场铺天盖地的海啸,有那么多的声音,那么多的感情,却顷刻被吞没到不见尽头的长夜中去。
推开出租车的门,寒风夹着大雪撞进我眼睛里。风是一柄钢刀,决绝地从眼眶里插进去,把躯体搅得血肉模糊,鼻间萦满并不存在的铁锈味,我下意识一弯腰,差点吐出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起来殡仪馆长什么样。
里面为什么要点那么多光线雪白的灯?我走过一串灯影,身体已经成了一堆冷冰冰的碎肉。一个人站在门外,哭得不能自已,丑态百出,我的眼睛不能聚焦,走到跟前,用尽全力睁大眼睛,才发现这人是严向俞。
他抓住我的手臂,越发绝望地痛哭起来,使人想起某种失偶悲鸣的动物。
空气里回荡着他的哭声,也许是别人的哭声,我区别不出来。
严向俞终于停下来,我几乎整只袖子都被他打湿了,他嘶哑着喉咙道:“他……他在里面,你去看看吧。求你看看他。”
我怕见他,又那么想见他。
那时我脑子里想起的是有天下午,我心血来潮想用他的车,但不会开法拉利,他戴着墨镜坐在副驾上,一边骂我蠢如猪,一边告诉我哪个按钮在哪里。后来我把顶盖收到后面,敞篷开到城郊去,猎猎的风把他的笑和骂全都扯得破碎,像天上一缕勾卷的云。那是四月末的一个下午,是春天最好的时候。
最后,我听见自己说,我不看。
之后的记忆是很大一段空白。
我走到温卓家,大门敞开着,两个警察站在门口,看见我,其中一个问:“你是死者的朋友吗?”
我像点了头,又像没有。
“遗体已经送到殡仪馆了,我们也已经联系了家属,等家属赶回来。”
我不想听他们说话,他们身上烟和热气的味道让我作呕,嗓子眼有虫爬过去。
屋子里向来采光好,四处的玻璃明净如新,此时泼进惨淡的光线,亮得人几乎不敢直视。家具上全盖着灰色的防尘罩,仿佛是没心没肺的主人临行前想起抽完了烟,出门去小区外的便利店买一包,而它们在这里等着自己被装进后备箱,去一个温暖的地方闯荡。
只有茶几上的玻璃大花瓶里插着一束白玫瑰,开得正当好,每一朵都盛放到极致。
“王八蛋。”
只骂了这么一句,眼泪已经滚到了衣服上。
王八蛋。不是说去香港了吗?
香港有什么不好,这里天天下大雪,不开暖气待在浴室里,你不冷吗?
走了两个半钟头,我满身都是雪,睫毛被雪压得抬不起来,每喘一口气,胸口都要剧烈地疼痛。实在走不动了,我在路边蹲下,二十分钟后,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师傅提醒我抖掉身上的雪,我听见了,但一动不动。暖气很快让雪融化了,湿冷冷的,发疯似的往心里钻。
很久之前,也是这么一个大雪天的夜里,我和温卓窝在卧室里喝酒。那天他心情好,破例让温宝荣进了卧室,跳到他的床上,经过我,又跳下床,跑到坐在窗边地板上的他身边。温卓抚摸着温宝荣的肚子,大猫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像烧开了一壶水,房间里跳动着明红的火焰。
“我在美国的时候特别喜欢下雪。”他望着窗外说。
“为什么,下雪天放假?”
“不是。因为我在那儿交不到朋友,跟老外只是喝酒泡吧,聊不到一起,走在路上没有话说。我心里很难受,看到别人都高高兴兴的,自己像个怪胎。我总觉得很孤独,跟别人格格不入,包括和中国人在一起的时候。只有雪天大家不会在路上聊天,只低头走路,因为一张嘴雪就会呛进喉咙。这样我觉得自己就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我也喜欢下雪天。”我说。
“为什么?”他疑惑地转过来。
“我很容易被别人影响情绪,下雪的时候你一般心情很好,你心情好,我就跟着高兴。比如现在。”
他望了我一会儿,突然笑道:“你真是个傻子。”
“天天吃这些药,说不定过十年我真的成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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