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白鹿记》第76章


曹长老慨然道:“公子只管讲!” 
沈瑄道:“季如蓝季姑娘,是我代先父收的隔世弟子,那日在天目山上,她失手伤了贵帮一位香主。能否请长老高抬贵手,放过她算了?” 
此话一出,曹长老却迟疑起来。季如蓝下毒,逼死了张香主,可不算一件小事。丐帮上下起了公愤,誓为张香主报仇。沈瑄虽然救了宋二姑娘,也无法凭他一句话消解这笔冤帐。曹长老若答应放过了季如蓝,实在无法向帮众们交代。 
沈瑄也料到他难以应承,遂道:“我这师妹年纪小,做事欠分寸,原是她的不是。但她是个没有武功的弱女子,你们向她寻仇,未免不太合适。我知道,此事由我而起,说来怪她不得。不如把这笔帐,记在我头上。你们要为那张香主报仇,就找我好了。” 
曹长老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其实以张香主中伤沈瑄的那些恶言恶语,落在哪一位江湖中人耳朵里,都不会放过他。只是那时,大家都觉得沈瑄是个武功低微的无名小卒,而且多半已和蒋灵骞双双毙命,所以肆无忌惮。沈瑄此时自己认下,除了维护季如蓝,是不是也对丐帮帮众的污蔑表示不满?可是,他于丐帮有恩,不能找他报复,而且眼下以沈瑄的武功,在丐帮里根本没有人“能够”找他报复。 
“怪只怪老张,说话太伤人。唉……”曹长老叹了口气,毅然道,“沈公子,我答应你,这桩恩怨从此揭过不提。我立刻通知本帮帮众,再不可向季姑娘寻仇滋事。” 
沈瑄道:“曹长老一言九鼎,晚辈多谢了。”他的心里,却也是一声长叹,原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道义可言。从前中伤你的人,也会跪下来求你。只要武功好了,什么都能解决。 
地上散落着撕碎的《江海不系舟》,乐秀宁似有不甘,捡了一片递给沈瑄:“你看这真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沈瑄背得全文,与纸上的字句全然不同。可是……他盯着纸片上手抄的笔迹,如此眼熟,不禁愕然。 
夜里沈瑄又失眠了。自从三年前蒋灵骞死后,他就有时睡不好觉,只是盯着床头的孤灯,窗外的星河,点点滴滴的回想过去种种情事。思绪一起,便欲罢不能。有时几乎都忘了她早已死去,总觉得似乎她还在某处等待,似乎天一亮他就可以上路去找她。为什么时间不能把记忆都洗掉呢? 
不过今晚有办法解脱,他披衣起来,把残灯挑亮,细细的构想明天如何给宋飞天治那张烧坏的脸。 
只能从她的身上,另取一块皮肤,把烧坏的面皮换下来,取皮之处也需缝合另长。新皮不一定能长好,其间可能溃烂脱落,病人可能发热而死。就算换得成功,这番苦楚也不是常人能受的。 
正想着,窗棂上“喀喇”一声响,探进一个头来,面如莲萼。 
“师弟,我能找你谈谈么?”来的是乐秀宁。 
沈瑄出了门去,两人并肩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天已快亮了,微霜凄凄,宿鸟啼鸣,天边泛出浅浅的白色。沈瑄道:“你就是不来,我也会去找你的。” 
“什么意思?”乐秀宁道,脸上仍是那种温和亲切的笑容。 
沈瑄道:“你们把范定风怎样了?” 
“还能怎样,请丐帮的人送他回金陵呗!你伤他很重,一段时间内,他不能再嚣张了。”乐秀宁道。 
沈瑄道:“我以为你会杀了他。” 
乐秀宁轻轻松松道:“那可不能。其实这人虚伪狠毒,我恨他要死。不过做人总要有余地,事事做绝,那可不跟吴越王妃一样!” 
沈瑄也笑了:“毕竟是阿秀姐姐。” 
乐秀宁含笑道:“师弟,你今日对付范定风的那一手剑法,高明得紧啊!” 
沈瑄道:“那就是当年在葫芦湾发现的那本乐谱上记载的剑法。阿秀姐姐,你不也练过么?” 
乐秀宁眼光闪闪烁烁,含糊道:“是么?” 
沈瑄道:“阿秀姐姐,若不嫌唐突,我可否直言?那一套剑法,你使得不太对,与原来的剑意相去甚远。乐谱中不曾记有心法,我想是你练习时,自己揣摩的。” 
乐秀宁心存愧疚,只得微微点头。那《五湖烟霞引》本是极其高深的剑法,当年乐秀宁却说平庸无奇,不叫沈瑄好好练,后来还是蒋灵骞道出其中奥妙。其实乐秀宁一开始就知道这是绝世武功,一直悄悄地练习,她武功远胜往昔,便是得益于此。但《五湖烟霞引》的内功心法,却是记在《江海不系舟》中,乐秀宁无缘省得。她自己揣摩推敲,最后虽然用了那些精妙绝伦的招式,从剑意上看却自成狠辣凶险一派,与原来剑法的流转如意、刚柔相济大不一样,功力上当然也低了一筹。所以沈瑄一开始,还看不出“何先生”练的也是《五湖烟霞引》,后来才瞧出来历,也就渐渐明白了前后的关窍。 
乐秀宁瞧着沈瑄道:“那么师弟,这套剑法想来你是练得很好了?” 
沈瑄没有回答,两眼望着远处,他在犹豫,说还是不说呢?终于,他开口道:“阿秀姐姐,离儿的地图,是你拿的吧,后来给了钱世骏。” 
乐秀宁心中一震,什么也没有瞒过他!她不禁立起身来,冷笑道:“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沈瑄低下头,从地上揪起几根枯黄的草叶,道:“很简单,离儿给钱世骏的只是一张很简单的草图。钱世骏最后却有了原图,只能是你给他的。” 
“你要怎样,捉贼么?喊冤么?”乐秀宁十分激动,“她那时失忆了,拿着这宝贵的机密有什么用!我替她收着不好么!这东西本也不是她的,她用不着,我却用得着,靠了这张地图,我帮助九王爷登上王位。总比她……总比她强!” 
沈瑄轻轻的扯着那草叶,一根根捋开,缓缓道:“你说的不错,离儿是不太在意那地图,有与没有都一样。只是当时我问你,你不该骗了我。更不该……更不该嫁祸于她!” 
乐秀宁停住了脚步,秀眉紧锁,面色发白:“你说我嫁祸于她?” 
沈瑄道:“是你用沾了毒液的绣骨金针杀死了吴霆。绣骨金针之所以为天台派的绝技,是因为它无毒也可以杀人。但那时我们不知道,以为既是绣骨金针,必然出自离儿之手。其实那个时候,她没有可能杀吴霆。” 
乐秀宁冷笑道:“那么我就有可能杀吴霆?” 
沈瑄道:“本来你和吴霆……我说什么也想不到凶手是你。直到今天傍晚,你对我舅舅下手。” 
沈瑄说得轻描淡写,却一针刺到了真相。乐秀宁转过脸来盯着他,面容阴森得可怕:“你那时就认出了我?哼,幸亏你在关键时刻犹豫了一下,否则我早就命丧黄泉啦。我是不是还应当感激你手下留情?” 
沈瑄道:“不是的。我直到晚上,才在大殿上认出你的。”在含玄子的山庄里,沈瑄发现了蒙面人使的是《五湖烟霞引》剑法。当“何先生”在大殿上再度出手,沈瑄一眼就看了出来蒙面人是他。最后“何先生”露出乐秀宁的庐山真面目,于是从前的种种悬案,便真相大白了。 
“你和我舅舅有仇,当然不会放过吴霆。”沈瑄道,“你和你父亲‘弈仙’一样,精通各种暗器,原不难用一根毒针杀人。早在我们住在葫芦湾的时候,你手里就留有了离儿的四枚绣骨金针。” 
“是啊,”乐秀宁道,“这是天台派的独门绝活,可惜我不会用。真正的绣骨金针,是要用天台派阴寒的内力催发的。这针里面是银的,面上镀了金,传冷极快。中针之人不是感到中毒,而是被针上的奇寒灌入经脉,有可能在刹那间被活活冻死,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封住穴道——这全凭发针之人在针上附了多少内功。可以随心所欲,便是绣骨金针比寻常毒针高明的地方。然则这一门功夫很难练成,不但要有深厚的天台内功为底,还要懂得如何将内力催发到针尖上,如何控制内力的大小。我曾经下力气研究过,还是练不成。后来想,其实何必非这样麻烦,在针上敷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岂不干净省事!” 
这想法倒和吴越王妃一样,沈瑄暗忖。 
“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去告诉你舅舅罢。”乐秀宁道。 
沈瑄道:“我自然会告诉他。当初你使得大家都以为是离儿杀了吴霆,把她当作洞庭派不共戴天的敌人。那时我也这么想,结果悔恨到现在。” 
乐秀宁冷笑道:“算了吧师弟,你除了蒋灵骞就不会想想别的么?为什么不问问,我和吴剑知父子作对的原因。” 
沈瑄默然。说到吴剑知,他就觉得那是一个深藏在迷雾里,永远看不清的人。一方面,他是和蔼慈祥的长辈,为人恬退隐忍,品行方正。可另一方面,他身上缠绕着数不清的谜题。譬如那本撕碎的《江海不系舟》,沈瑄没有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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