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全本)严歌苓》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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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我们断在哪里?对了,断在他瞠目结舌的一刻。他听我说我在此地廉耻也不要,露着大腿弹琴是为了等一个不知去向的男人。
餐馆还有几个客人不声不响地坐着,希望醒了酒好开路。我和父亲走出餐馆,在门口,他说:你等了他多久了?
我说:没多久。
父亲说:你算了吧。
我现在有资格评论你的私人生活了吗?我装成很经打击很经伤害的样,笑嘻嘻地说:因为我也是过来人了。
过去我反对他娶那个小女人,他说等你懂得这种感情的时候,再来评论我的私人生活。
他问我等的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这很难说。我耸耸肩。看好莱坞电影看坏了,学到一系列程式化形体语言和面部表白,包括我现在微笑着的伤感。好莱坞流行的表情有那么几种尤其典型:微笑着残忍、调侃着抒情、争执着浪漫等等。
我想你也不知道。我父亲哼哼着说。连他在哪里做事,做什么事都不知道。要不你就找到他公司去了。
他不做事。正在找事做。我说。
父亲不做声。他在某些方面跟我开洗衣坊的亲戚们差不多,假如我的某个表姐和唐人街蔬菜铺或杂货铺的男孩儿来往过密,我的伯母们会说:找了那么个穷鬼!
只要父亲再逼问我一句,我就告诉他,我找了个穷鬼,并且是个无国籍寄居此地的穷鬼。
父亲很明智,一直不安地沉默着,什么也没再问。他叫了辆黄包车送我回家,自己在餐馆门口等他的司机开车来接他。他在此留了心眼:假如司机看见我,小夫人就会知道我没出息到了做餐馆琴手的地步,也会知道他和他女儿在外面接头。我也不愿那小女人知道这些,把事情看得不三不四。父亲在黄包车走出去十多米还跟在车后,满脸自责:他不能在这样混乱凶险的大上海把女儿护送到家。何况是个正在饱尝恋爱苦涩的女儿。
就在那一瞬,一个可怕的念头向他袭来。他突然停住了,一只手紧拉住车帮:他是不是犹太难民?
我差不多能看到他下面那句话:我真是白养了你!假如知道你在二十岁的豆蔻年华去和一个没钱没国没家的难民厮混,何必要花那么多钱培养你跳芭蕾、弹钢琴、骑马?何必挥舞戒尺左一声“为你好”右一声“为你好”地做你的死敌?……
为了他这一夜能睡个好觉,我说:爸爸,放心,我不是傻瓜。 
第06章 
你要谅解我的拖沓。到现在,你想听的人物还没有出场。不过你应该快要看到了:貌似不搭界的一切实际上全都紧密相关。
接下去的一个月,始终没等来彼得。我给自己大限,在一个星期内找到另一个男人,开始新的罗曼史。新的罗曼史是否进行得下去并不重要,它的功效是使我忘掉彼得。不管彼得负心,还是他遭遇不测,对于他的记忆让我好痛。
你还年轻,肯定记得自己犯过这种毛病:某人的缺席反而使他在你心里完美无缺。尤其对二十岁的年轻女人,缺席的恋人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俊气,离那种搭帮过日子的未来越来越远。彼得在现实中缺席,所以在我印象里就无懈可击的美好。
所以你能想象,等我真的再见到他,觉得他其实并不那么漂亮。当然,犹太大营房那场传染病,也要对他的愁苦模样和紧张神色负责。
我什么都想到了,恰恰没想到这种大宿舍生活常常发生的事:传染病。猩红热打倒了百分之四十的难民,尤其是孩子们。住在虹口的日本居民很多,他们怕传染病蔓延到大宿舍外面,就让日本军医把难民大宿舍封锁起来,划定成隔离区,有宪兵把守,不准人出入。二百多人的大宿舍(原先是仓库,漏风漏雨,却照不进阳光,家家户户只有一张桌布或床单作为墙壁,声息相闻,能隔开的只有最低程度的廉耻),不止流行一两种传染病,有时一个没有亲属的人病死了多天,都没人报告,因为其他人需要他分内的那顿晚餐。幸而天不热,病死的人在发出气味前可以让人们分享若干顿面包和汤,同时也让人们分摊了病毒。
彼得又卷又长的头发由于肮脏打成绺,沉甸甸地耷拉着,有些地方露出结着污痂的头皮。他原先的天蓝衬衫泛出一层茶色,那是汗水一再浸泡,又一再被高烧的体温烘干的缘故。尽管如此,他严谨地扣着每一颗纽扣。你该闻闻那气味!一个人没死就开始腐朽的气味!
彼得见了我就笑笑说:对不起,我不能拥抱你。
他大概喷了半瓶古龙香水,不仅无济于事,那坏气味更加丰盛。
我还是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
一旦我们的身体紧贴,什么都不重要了。我苦苦等了他六个星期,等不及他去清洗掉污秽和气味,以及致命的病毒,就把嘴唇贴在他嘴上。当然,这也是痴傻恋人的一种表白:你看,我不嫌弃你;你的病毒、死亡我都想要一份儿!我的举动让莫里埃餐厅的客人们隔着门玻璃错愕,随即讥笑。
我顾不上那些。天涯沦落人的感觉特别好。
他这副模样是进不了莫里埃餐厅的。我对他说:叫部黄包车,去我那里。我会打电话给房东太太的。请房东家的娘姨到弄堂口的老虎灶去,给你叫一担开水,兑上冷水就可以洗澡了。我房间里有一个盥洗池,那个水龙头可以接冷水。
我把一张钞票塞在他手里。看他上了一部黄包车,我又想到洗澡远没有那么简单,跑上去,跟他说:不对,你听我从头讲——我床下有一个椭圆的大木盆,冷水必须用一根橡皮管从盥洗池接到盆里,再掺上从老虎灶叫来的开水。洗完第一盆,用那个铁皮桶把脏水盛进去,倒进马桶,再洗第二次。我就是这样洗澡的。房东太太人很好,就是不准房客用她的浴室。
彼得走后,我回去接着弹琴。十点以后,老板的新节目开始了:挪开了前面的几张餐桌,让半醉或全醉的各国鬼子们跳舞。这时我的弹奏更马虎,坐得腰也僵了,人也乏了,不时架起二郎腿,打个哈欠。我满脑子想的是彼得可别让开水烫了,可别傻乎乎地去端整个木澡盆倒水——我忘了一个细节,澡盆里的脏水得用那个瓢一瓢瓢舀进铁桶。自从我离开父亲的洋房,花了两个月才习惯这种麻烦百出的洗浴方法。
我一边弹琴一边还在想彼得告诉我的话。被隔离的日子他想到过自杀。后来他的父母弟妹全都病倒了,他更加看不出活下去等的是什么。大宿舍里一个年轻女人在孩子病死后自杀了。当时他没有自杀,是因为家里其他人没流露这个愿望。他不愿孤单单一人去死。
我瞥了一眼窄小的舞池里的人。弹奏变得恶狠狠的:我让你们跳!让你们醉生梦死!……
我歇斯底里的弹奏让这些牛头马面领会成了狂喜,他们的屁股扭得越发的圆,面孔越发的无耻。我让你们酒绿灯红脑满肠肥!看看窗外的大街小巷,在日军轰炸中丢了腿和胳膊的人蜷缩在任何一个能避风挡雨的门廊下。守桥的日本兵把一盏煤油灯扔进一只住着中国人的船里,大喊这样的贱民就该沉入水底。……
那是个星期六。我结束了工作后该领薪水。老板说你今晚弹得很棒,但我得扣掉你出去跟人说话的半小时工钱。我耸耸肩。本来我息事宁人,让他把七八分钟算成半小时。但接下去他就不像话了。他说:以后让他好歹洗洗头,换换衣服再到我的门口来。他看上去浑身虱子疥疮。我低着头,一动不动。一般我这副样子我爸爸就知道事情坏了;我给惹得太狠了。
你知道彼得是干什么的?我问半法国人。
谁是彼得?老板问。
彼得·寇恩是个优秀的医学院学生,因为纳粹迫害到上海来给你这种人渣蔑视。
老板说:你说我什么?对不起,我英语不好。
好,我换个词:人类垃圾。你这人类垃圾。来上海是因为你在你自己的国家做够了垃圾。到了中国,你认为至少可以把中国人当垃圾。
我口气婉转,一点火气也没有。因为我只是在好好阐述一个事实:来上海的各种鬼子大多数因为在自己祖国混不出人样而到上海来碰运气。在上海即便混不出人样也有中国人垫底;中国人反正是可以不当人看的。
给我这个月的红包。我向老板摊开巴掌。他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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