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全本)严歌苓》第11章


接待彼得的是一个站岗的海军陆战队卫兵。
卫兵叫电话值班员接手这个案例,自己回到岗位上。接线员往所有可能的地方打电话,但官员家里都是举家外出。那时上海洋人社会的风气就这样,周末没人待在城里。外文报纸上登满好玩儿的事物:赛马,赛狗,赌回力球,消夏轮渡,水球,高尔夫……
接线员告诉彼得明天一早再来。与此同时我在噼里啪啦打蚊子,浑身骚痒。我没有看见这间拘留室什么样子,从味道判断它的地上、墙壁上记的血债不少。粪便和血的气味,以及腐烂稻草的气味在六月梅雨季发酵,滋养了一个宠大的蚊子王国。或者蚊子就是被圈养的,是第一拨行刑者。我不停地打,皮肤还是肿胀起来。又过一会儿,我眼皮都给蚊子咬厚了。
我动也不动地坐在一个位置。我怕一动会碰到什么不悦人的东西。似乎只有我屁股下的一小块地方是被我坐干净的,因此也就是安全的。外面的汽车、马车过往,偶尔也听见驳船鸣叫。我的希望上升又下降。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帮了忙的是那个女教务长。她的名字我记不清了。真不该,她是一个我应该记住的人。我记得她的姓是D打头的,不妨就叫她D女士吧。D女士其实一直在和宪兵队交涉。我在小黑屋里喂蚊子的时候,她就坐在拘留室外面的长椅子上。她很硬气,说假如宪兵们在没有证人前对我动刑,日本方面就要对下面的连锁国际反应负责。
这就是为什么一时无人对我下毒手。
这个和我素昧平生的D女士是那种美国的开明精英,那种极少数对有色人种同情的人。这种开明精英有先知的素质,知道种族偏见迟早作为人性弱点被克服掉。
一夜之间,有那么多人为我不眠:D女士、彼得、我父亲。D女士就守在电话旁边,等着美领事馆的官员打电话来,她好向他们报告我的不幸。可她没有等来电话。 
第11章 
我父亲是晚上十点左右见到彼得的。
彼得尽量把事情讲出头绪,可我父亲还是让他讲了四五遍。每次彼得讲述的时候,他总是插嘴:妹妹没受伤害吧?……日本狗娘养的没动粗吧?……妹妹没有嘴硬吧?……我老爹担心的是两腿兽日本兵会对一个妙龄女郎干出兽性使然的事。他们在南京遍地发情,谁都知道。
彼得这才明白他绕来绕去想问的是什么。彼得说他也最担心这个。他加了一句:在日本人眼里,妹妹一定也是很美的。
父亲这时才长时间地、使劲地盯了彼得一眼。这是很挑剔的一眼,盯得彼得口吃起来:我想……越晚越可怕……应该能够打听到的。
打听得到什么?我父亲没好气地说。他面前这个小伙子漂亮高雅是没错的,可无非是个漂亮高雅的难民。
我父亲有两个日本学生,其中一个女生英语不错。可我父亲除了上课从来不和她来往,找到她必须通过其他学生。当时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夜上海蓬蓬勃勃,爱玩儿爱乐的年轻学生哪里都去,就是不去自己卧室。对于他们十一点不是太晚,而是太早。
我爸爸把彼得带到外滩路三号的上海总会酒吧,为自己和彼得各要了一杯杜松子酒,也没有理会彼得的谢绝。他在这里不是为了听爵士消闲,是为了用酒吧的电话,不断打给他的学生。
他的一个学生终于回了宿舍。这个学生恰好有那位日本女同学的地址和电话。
他和彼得开车从外滩一口气冲到虹口。那时候的虹口,非常有意思,弄堂纵横,网络一般。我父亲就在网里开赛车。
后来彼得对我说:你父亲是爱你的,这一点你千万别怀疑。
他们开车到了虹口,找到了那条里弄。
我父亲和彼得几乎闹醒了一整条弄堂才找到了松尾友歌,就是那个日本女生。准确点说,一整条弄堂的人牺牲了小半夜的睡眠,才使我父亲找到那个很少露头的日本妹妹的亭子间。松尾友歌在半夜仍然没有归宿。到了凌晨两点,还没见她回来。我父亲和彼得只得在弄堂里乘凉等候,看着一扇扇窗口的灯逐一暗了,一张张不甘的面孔从窗帘缝里缩回去。
当时他们不知道,松尾友歌在一个日本同学家喝了太多的清酒,男男女女横七竖八睡成一片,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可想而知,我父亲和彼得有多绝望。他们一直等到弄堂上方那条窄窄的一九四○年六月的上海天空由暗到明,第一家的门开了,娘姨挎着竹篮去买刚下船的黄鱼、带鱼或海瓜子。
他们逆着送牛奶的三轮车走出弄堂。我父亲叫彼得别跟着他了,因为他也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往哪儿去。
彼得像个被丢在大街上的孩子,还穿着昨天冷餐会的西装。
就在我父亲和彼得分手的时候,我被押到了审讯室。审我的是个宪兵少佐。他让我坐,叫我别害怕,说实话。
我说我有什么可害怕的?翻译照我的口气翻过去,少佐点了点头。不知他点头是什么意思,是“走着瞧”,还是“不怕就好”。我再次为自己犯蠢而懊恼。从我向你描述的那个年轻冒失的女子,你对我早先的个性应该有个大致印象了吧?没错,就是那种太安分的日子过不了的女孩。那一夜的拘留,让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经过了死亡和坟墓。(黑得不透气的狭小空间、陈腐的血腥和缭绕的冤魂,比坟墓怎么样?)我误认为经过了那里,就是经过了最坏的。
桌上放着一本美国护照,我被押进来时就看见了。看来他们把我的身份验证过了。唐人街洗衣坊的女儿在美国没人拿你当人,但护照还是同样盖着美国政府的大印。那大印再不情愿,还是盖在了我这张黄面孔、扁平鼻子、不可阅读的黑眼睛上(这是美国概括的华人相貌)。
你的阳伞当时放在什么地方?军官开审了。
挂在衣架上,我回答道。
下面的审讯记录,大致就是这样——
少佐:你和这个散发传单的学生认识吗?
我:谁?
少佐:那个学生说他认识你。
我:你在说什么?哪个学生?
少佐:就是委派你替他的组织散发传单的那个学生。你知道当时不少人把阳伞、皮包挂在衣架上——有四个衣架。
我没话了。
少佐:为什么他偏偏挑中你,当然是因为你值得他信赖,你们有交情。
我:你在说什么?我都给你绕晕了。
少佐:你不认识那个让你转移传单的人?
我:当然不认识!谁也没有让我转移传单!……
少佐:你没有说实话。
我:……?!
少佐:其实对方已经承认了。他说你和他很熟,是半年前认识的。他说你们很谈得来。
我脑子嗡的一声:怎么把温世海给忘了?不管日本人是诱供还是逼供,温世海供出来的句句是实情:我和他不时谈到日本人的劣迹;我对日本民族的生理特征大大不敬,比如罗圈腿、多毛……种种他们日本人也没办法的审美遗憾。
审讯记录继续——
我:噢,你是说温世海啊!(我笑笑)他现在在哪里?
少佐:这个不关你的事。不要再撒谎。
我:好的。
少佐:现在你该承认你帮他转移窝藏抗日宣传品了吧?!
我:你说呢?(我耸耸肩。)
我这时做洋式动作特别得罪人。少佐认为我倚仗两个大国来对他耸肩。我耸肩是我无奈,表示:我算讲不清了。可无奈被他看成无赖、不屑。你好好看看这个洋派动作,确实有美国式的无赖。有那么一丁点吧?
从那一次我领教到日本人是开不起玩笑的。这个军官把我的无奈看成无赖,因此就认为我取笑他,拿这么严肃的事不当事,开玩笑。他们是世界上最认真的民族之一,对此他们也没有办法。
少佐走到我面前说:请站起来!这句话他是用英文说的,用他自认为是英文的那种语言说的。
我知道坏了。我认真严肃,英勇不屈都能让他心理平衡,我作为中国人英勇不屈多少还让他敬佩,可用一个美国动作来跟他耍,他的民族自尊心受不了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左右开弓抽我耳光。
他第二下就把我打得向后跌去。但我后面是我刚才坐的椅子,让我一跌翻倒了。我头朝下一栽,脸从震动的麻酥中渐渐变得灼热,灼热刹那间流散开。我发现自己耳朵眼儿里都进了血。
少佐没法继续抽耳光,就上来踢我。他头一脚把我踢得翻向右边,第二脚把我踢得膝盖碰胸口。然后我就在他脚下一曲一张,一会儿是条虫,一会儿是个球。我的身体内部有什么给踢碎了似的,血大股地从我嘴里涌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惨叫了。大概叫了吧。我觉得他踢够了,周围似乎安静了好一会儿。我慢慢转过身,想撑着地面坐起来,突然看见他的左脚向后撤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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