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日本兵砍累了,慢慢走开,一面在地面上搓着鞋底板。刚刚蹚在血里,总得把鞋底擦干净。我和父亲都没有再上前去。不用凑上前了。从我们站的地方就能看见地上那堆形骸一动不动,暗色的血从马路牙子上倾泻。一个小小的暗色瀑布,从我的角度看油黑油黑的。
英国骑警没有下马,从鞍子上向我们转过身,耸耸肩。这是个多么讨厌的动作!中国人,死了。就这么回事。或者:你们瞧,五分钟前还惦着回家吃老婆做的饭呢。或者:又一个任人宰割的中国人,连叫都没叫一声。
我父亲坚持要送我回家。刚才那一幕让他恨不能立刻扭送我去美国。他叫了两辆黄包车,我的车走在前,他紧跟在后,突然想到有什么要跟我说,就催他的车夫猛跑两步,说完他的车又落到后面。有时候赶上来,清了清喉咙,又不说了。在我的住处门口,我跳下车。他也从车上下来,站在车旁边说:好好用你的两个星期。收拾行李也包括在内。
然后他坐回车座上,向车夫一抬下巴。车子掉转头。
我站在原地,看见他的头颈缩在大衣领子里,人给车子颠得一上一下,忽左忽右,浑身有点散架似的。大概他在为刚才险些冲上去劝阻日本兵而后怕。黄包车走远了,他毫无察觉我一直在目送他。也许他越想越后怕。真正懂得怕是成熟。这就是父亲一直到故去都说我不成熟的原因:妹妹,年轻人总以为他们的命结实得很,有的活呢,所以动不动就拿命去挑衅,正因为他们不成熟。
我的住处暴露了。必要的时候父亲可以亲自来捉拿我上船。
第16章
第二天我去唐纳德的诊所找彼得。又是一次突然出现。值班的是另一个医生,一个上海人。他自我介绍姓文,文天祥的文。文医生告诉我彼得家有急事,这个周末改成他值班。他问我他可以帮我什么忙,我说谢谢了,他已经帮了我忙。这种对话很奇怪,无论我怎样用上海话答对,文医生就是不屈不挠地讲他的上海英文。下面就是我脑子里记录下的对话——
侬晓得彼得屋里出了啥事体?
I think they are moving。(我想他们在搬家。)
搬到啥地方?
彼得终于如愿以偿,攒出了那个颇可观的数目,把全家从大宿舍里搬出来了。
我一秒钟也不想等待,想马上见到彼得。能找到他的地方只有虹口那几条街。
这时一个中国男人扶着一个中国女人走进诊所,东张西望,就是没把我和文医生望到眼里。女人嘴里喃喃地说,一定走错门了,怎么没见那个洋医生?
文医生迎上去:May I help you?
男人马上说:噢,没走错门。
文医生不屈不挠的英文原来很有用。我想给彼得写一张字条,但怕它先落到唐纳德的粉红的手里,让我的字迹和心迹失去贞操,也怕唐纳德给彼得一番大叔式的忠告。
我出了诊所就往外白渡桥方向走。冬天偶尔有这么几个好天,可以称它阳光明媚。远处的船鸣呜咽一般。
穿过外白渡桥,汇山路上停泊了几辆旧汽车。看见衣着摩登样的人,车主就上来拉生意。这种短途出租车的车主都是犹太难民,几人合伙买下一辆破车,再偷梁换柱把它修理得返老还童,然后便和黄包车抢起生意来。他们对虹口每一家餐馆、酒吧、咖啡馆、小客栈——所有犹太难民经营的生意都了如指掌,他们介绍每个客人给餐馆或客栈,都能从店主那里得一份微小的抽头,同时再从乘客手里赚一笔车费。犹太人和中国人一样,你把他们种在钢筋水泥里,他们都会生根发芽。
那个叫莱茵河咖啡馆的店面漆了个新门面,做成了假欧式门面。里面的顾客一看就是那种一杯咖啡坐一上午的人。他们跟老板聊粮价,聊正在演出的业余剧社。当然,聊的最多的,还是留在欧洲的亲属。每个人都留了一些亲属在身后,不知亲属们是否收到上海发去的收入证明了。笑话!不是吗?纳粹要看到他们在上海的收入才肯发护照,才肯给他们出境许可!好像不大放心他们,怕他们到上海温饱无着落!好像他们到了上海流离失所会让他们于心不忍!……
难民们把手上的报纸传来传去。只买得起一份《纽约时报》,传到读烂为止。他们都在等美国政府心软,对他们敞开门扉,因此他们关切美国政治经济金融……所有事物的动向。美国一定会心软的,你们看,只有美国才有宽大的胸襟和气魄,拿出钱给他们一天开两顿饭。饭不是好饭,但从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美国救助犹太难民基金会”已经开出了几万顿饭了!所以他们没有理由不相信美国将成为他们的最终寄居地。
我想象坐在我位置上的不是我而是彼得。他会在人们提到美国时心跳异常吗?肯定会的。对他来说,他和美国只有一张担保书和一张船票的距离。彼得会不会提醒这些咖啡桌上的难友们,美国已经表现了它的冷酷?一九三七年罗斯福提出接受欧洲的犹太难民,被国会否了。有没有必要让这一张张苍白瘦削的脸梦醒,告诉他们美国对犹太人只比对华人温和那么一丁点。美国人编排了多少有关犹太佬的笑话?犹太人求职求学,往往会改掉自己的犹太姓氏。彼得从我这里听了足够的故事,足以告诉他们:歧视和迫害到处都有。迫害别人是有快感的,有巨大快感。“水晶之夜”那死了的九十一个犹太人和碎裂的几千扇窗玻璃给人们带来多大快感,简直不能想象!正如一八六九年火烧唐人街、追杀华人给美国人带来了快感。
我面前放着一小杯醇香的咖啡,从热到冷。这么好的东西没一个人分享,我宁可不碰它。一个小时过去了,现在进来的人是吃午饭的。是那些生意有了起色,不必靠大食堂救济餐去喂的人。
这里能尝到地道的欧洲甜食。深秋的烂苹果和梨在犹太店主这里可是好东西,做成苹果排和梨排,每一口咀嚼都是一次故里重归。人们不再像先前的早餐客人那样绕舌,都静静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静静地重归故里。我的眼睛始终注视着门口,但那里没有出现彼得。
我朝侍应生招一下手。侍应生五十多岁,不会讲英文,但端茶送水的动作十分典雅。彼得告诉我,他曾拥有宠物商店,来上海前被迫处死了他所有的宠物。我在餐纸上写下彼得·寇恩的名字,朝他仰起脸,我眼睛里的询问不要语言也看得懂。他看着名字,看了至少有半分钟,然后不肯定地对我笑笑。我起身告辞这顿漫长的早餐,走到门口,他又从后面赶上来,指着门边一块黑板,上面贴满各种小纸条。大多数是后到达上海的难民找先到的亲戚朋友。有一条用英文、德文、希伯来文和意地绪文同时写道:“我等了你太久。你到这儿找不到我的话,就到天堂来找我吧。”时间是一九三九年十二月,距离此刻有一年了。
我傻瞪着这张纸条,瞪着瞪着,眼泪瞪出来了。某一天我突然看见一张同样的纸条,下面落款是彼得·寇恩。也许彼得的目光多次浏览在这些纸条上,想找到一张他一直在找的,终于找着了,上面是一个女性绢秀的英文:“彼得,我找了你太久,找不到,天堂再见。”那是我的手迹。
这是我的过错,一去无踪影。为了无聊的妒忌心一去不返。为了跟他那八百年前的恋人争风吃醋摔门而去,不给他打电话,不给他一点寻找的线索。整个事端是我制造的。
星期一晚上,是彼得值班的时间,我又去了唐纳德的诊所。值班的是另一个中国医生。消息更坏,彼得已经辞退了工作。留了任何联络方式吗?好像没有,走的时候他不愉快。和唐纳德医生闹不愉快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闹的?不知道。
我对面的,是一张不关痛痒的温和面孔。这种面孔在上海中产阶级中最普遍。上海各种租界,各执法律,各持是非,最好谁也别惹。于是就在上海滩上进化出这样的面孔来。
全是我的过错。我从诊所跨出,一步一步,腿像两截木桩子,载着我向前走。这可全是我自作自受。
辞了职的彼得会怎么付房钱?他终于让全家走出了没体统没体面的大宿舍,可房钱怎么办?他怎么吃得消上海的物价?他那双总是在讨主张的大黑眼睛现在看着什么?向谁去讨主张?……
星期二下午第三节课时,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人。教室内外都是上海冬天的阴暗,那人似乎咧嘴向我笑了一下,但我无法确定。他的形体是少年的,因此我以为他是某个班的学生。等我走出教室,他不见了。
在往办公室去的楼梯上,他又跟上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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