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穴 作者:鬼古女》第26章


好在,这种郁郁的心情很快被一扫而空。是因为教社门前那个猩红的身影。
这是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孩,穿着一身鲜红的和服,在一片洁白雪地上,格外显眼。她的双手拢在袖中,望着远方。这个年代,中学里男女同校已经很寻常,不寻常的是那女孩的眼神,一种山下雅广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不轻佻、不热烈、不顺从、不狂野,只是静如一湖止水,大概就是所谓禅的境界吧。
以前,山下雅广见过的少女眼神,或轻佻、或热烈、大多是顺从、偶尔有狂野。
这还是一个明艳如花的少女。
于是一贯腼腆的山下雅广一反常态,主动上前招呼:“你是新来的学生吗?我……我很少见到有女生穿这么红的和服。”
“你说,为什么要下雪呢,把奈良所有的好处都掩盖了。”少女答非所问。
“同感,同感,尤其那些庄严庙宇的各色屋顶飞檐,如今成了一片呆板的白色。”山下雅广感觉有了和自己一起惆怅的人。
“石光寺和当麻寺的那些寒牡丹,在冷风中开来已不容易,冬日里不多的点缀,现在也被涂成了呆板的白色。”少女继续着哀怨。
“来学堂的路上,看见可怜的小鹿,蜷缩在母鹿身边,下雪对它们可谓残酷。它们的奔跑跳跃原也是冬日里不多的点缀,现在也屈服于一片呆板的白色。”
“很快又会化雪,泥泞一片,会有比呆板的白色更糟糕的灰泥色。”少女开始将目光放在山下雅广清癯的脸上。
“也许明天又是一场雪,将泥泞掩盖,继续呆板的白色。”山下雅广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头。
“但至少有一个好处,”少女的语调忽然一转,“可以打雪仗!”
山下雅广一惊,眼前白光一闪,脸上一阵疼痛,一阵冰凉,一个雪团已经趴在了他的眼鼻之间。
“你……”山下雅广哭笑不得。这个顽皮的女生!
“你要感谢我没有把雪球捏实,因为看你很老实的样子。”少女笑着拿出手巾,替山下雅广擦拭。“我在等,第一个和我打招呼的人,就要吃这个雪团,你够黏糊的,这一个招呼打了有足足一年,我等得都不耐烦,再等下去,雪球捏在手里,就要化了。”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洪亮粗重的声音响起来。山下雅广眼睛仍迷迷糊糊的,听出是黑木胜。
“没什么,黑木君,我刚才在雪地上滑了一跤,这位……这位女生在帮我清理。”不知为什么,山下雅广觉得如果说实话,那女孩可能要吃黑木胜的亏。
黑木胜问道:“你是新来的吗?”
“是,黑木君。”女孩淡淡地回答。
“山下君,你长得也算高大,但体质太弱,才会摔倒,希望你以后下学后,多跟我们在一起锻炼习武,可以有今后报国的资本!”黑木胜抓住一切机会对山下雅广进行武道的熏陶。
山下雅广不置可否,只说了声:“多谢黑木君关心,我会注意的。”
黑木胜走远后,那女孩向山下雅广鞠躬:“我叫和炎玉子。”
“山下雅广。”
“我知道。”和炎玉子微笑着。
“知道?”
“年仅十岁时就写得好诗的,在奈良可不多……尤其会写中国诗词的。也许山下君自己还不知道,你也算是远近闻名了,上回去东大寺上香,僧人们还论起你呢。这几年过去,相信你的文诣又大大进步了,有空时希望能欣赏近作。”
“惭愧,我最近不大写诗了,对陶芸开始有了兴趣。”
“做陶器吗?有趣。文学和艺术,本就不分家,正好我喜欢画画,说不定能得到你的指教。”
“好啊,很希望能看到你的画作。”
“这可是你说的。”和炎玉子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琉璃罐。“我这个人爱炫耀,一有大作,唯恐不被欣赏,你看这个。”
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画着两只小小的萤火虫!萤火虫飞舞在昏暗的背景上,闪着幽光。
“天哪,不是我大惊小怪,或者吹捧你,这么小的两只萤火虫,被画得如此传神,可谓天才!”山下雅广自认为对艺术的欣赏颇有品味。
“你被我骗住了!我才没有这么高的画技呢。这是我母亲画的。她用的是特殊的颜料,到了夜间,还会发光呢。夏日里,我拿出这琉璃罐,里面闪起萤火,会引来真的萤火虫呢!”
“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两只萤火虫,有些淡淡的哀伤。”
“你的确很有灵气。这两只萤火虫,一只是我母亲,一只是我父亲。”
“啊……”山下雅广随即领会,这只是一种比喻。
“我父亲去得早,我母亲思念得紧,难道不是说,每一只萤火虫,就代表一个灵魂吗?”
山下雅广心头一酸。
数月后的一个清晨,山下雅广踏着一路春色匆匆来到学堂。自从与和炎玉子相识,每天去上学成为了一种享受。教舍里,每时每刻抬起头,就能看见前排那个秀丽的背影;放学后,在教舍一角对艺术的“畅谈”更是将两颗心拉得切近。
但今天,一进学堂院门,山下雅广就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气氛。和往常一样,和炎玉子已经到了,在门口等着向他招呼,和他短短谈上两句,但当山下雅广走近她时,却发现她脸色凝重。
“听说书店里新有了本欧洲印象派的画谱,下午你若有空,我们可以一同去看。”山下雅广殷切地说。
和炎玉子的双眼望着远方的春日山,沉默了许久:“原来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山下雅广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几个月,和你在一起,很愉快。”和炎玉子开始盯着山下雅广的眼睛。“不知道你需要多久可以把我忘记。”
“什么话!”山下雅广最怕看别人双眼的,此刻却紧盯着和炎玉子。“只有太阳永不再升起的那天,我才会把你忘记。”他也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么句话。
和炎玉子莞尔一笑,抓起了山下雅广的手,一刹那间,山下雅广以为一切都只是和炎玉子又一个调皮的玩笑。
一个同学走过,忽然对山下雅广说:“不要堕落!”
班上除和炎玉子外唯一的女生走过来,对和炎玉子说:“玉子,我喜欢你,但以后,我们要保持距离。”
山下雅广忍不住叫道:“你们这是怎么了,都疯了吗?”
“她是中国人。”黑木胜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她冒充我们大和人,是大家的羞耻。”
山下雅广木然地望着和炎玉子,和炎玉子看出了他眼神中的震惊和困惑,渐渐松开了握他的手。
如果教科书里和报纸上说得是真的,中国是个衰落的分崩中的国度,中国人最适合的是做劳工和小商人;而大和民族是真正具有统治能力和智慧的民族,除了大和民族,其他所有的种族,包括高丽人、冲绳岛民、部落民和阿依奴人,日本之外的中国人、高丽人、马来人,都逊于日本人。可是就山下雅广所知,奈良就有不少中国人,即便歧视存在,至少没有压制,和炎玉子如果真是中国人,为什么要隐瞒身份?
现在想起来,她的确和他熟悉的日本女性截然不同。
这一天里,山下雅广没有怎么听进去上课的内容,心事从一早就满满的,到下学时更似无处容纳,要漫溢出来。不知多少次,他的目光停留在前排那个秀丽的背影上,那背影罩着一层迷雾。当和炎玉子回眸,她的眼光带着点凄凉。
山下雅广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只知道,他怎么样也无法将她从眼前抹去,更不要说忘记。
放学后的教舍里人渐稀少,和炎玉子已经起身离开,山下雅广迟疑了片刻,追了出去。
和炎玉子像是突然消散在了风中。
山下雅广隐隐觉得不安,环顾四周,发现有两名学友大步跑向健身馆,远远看见他,脸色似乎有些紧张。他也跟着跑到健身馆背面,手足顿时一阵发冷。
只见十几个同学围成一圈,当中两个高大健硕的,一左一右扳着和炎玉子的胳膊,正将她压向下跪的姿势。
“住手,你们怎么能这样对一女流?”山下雅广高声叫着。
这时他看见了黑木胜,心头一沉。黑木胜冷冷地说:“说谎大概是中国人的特性,我希望能给何小姐一点警告,或者说,最后通牒,我们的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她对我们学校的欺骗,应该有所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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