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少女小渔》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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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一百元的无赖老头看上去就不那么赖了。小渔看他头发如漆,梳得很老派;身上酒气让香水盖掉了。西装穿得周正,到底也倜傥过。老头目光直咄咄的,眉毛也被染过和梳理过,在脸上盖出两块浓荫。他形容几乎是正派和严峻的。从他不断抿拢的嘴唇,小渔看出他呼吸很短,太紧张的缘故。最后老头照规矩拥抱了她。看到一张老脸向她压下来,她心里难过起来。她想他那么大岁数还要在这丑剧中这样艰辛卖力地演,角色对他来说,太重了。他已经累得喘不上气了。多可悲呀——她还想,他活这么大岁数只能在这种丑剧中扮个新郎,而没指望真去做回新郎。这辈子他都不会有这个指望了,所以他才把这角色演得那么真,在戏中过现实的瘾。老头又干又冷的嘴唇触上她的唇时,她再也不敢看他。什么原因,妨碍了他成为一个幸福的父亲和祖父呢?他身后竟没有一个人,来起哄助兴的全是黄皮肤的,她这边的。他真的孤苦得那样彻底啊。瑞塔也没来,她来,算是谁呢。当小渔睁开眼,看到老头眼里有点怜惜,似乎看谁毁了小渔这么个清清洁洁的少女,他觉得罪过。
过场全走完后,人们拥〃老夫少妻〃到门外草坪上。说好要照些相。小渔和老头在一辆碰巧停在草坪边缘的〃奔驰〃前照了两张,之后陪来的每个人都窜到车前去喊:〃我也来一张!〃无论如何,这生这世有哪一刻拥有过它,就是夸口、吹牛皮,也不是毫无凭据。只有江伟没照,慢慢拖在人群尾巴上。
小渔此时才发现他那样的不快活。和老头分手时,大家拿中国话和他嘻哈:
〃拜拜,老不死你可硬硬朗朗的,不然您那间茅房,我们可得去占领啦……〃江伟恶狠狠地嘎嘎笑起来。
当晚回到家,小渔照样做饭炒菜。江伟运动筷子的手却是瞎的。终于,他停下散漫的谈天,叫她去把口红擦擦干净。她说哪来的口红?她回来就洗了澡。他筷子一拍,喊:〃去给我擦掉!〃
第一部分 第4节:少女小渔(4)
小渔瞪着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了。江伟冲进厕所,撕下了截手纸,扳住她脸,用力擦她嘴唇连鼻子脸颊也一块扯进去。小渔想:他明明看见桌上有餐纸。她没挣扎,她生怕一挣扎他心里那点憋屈会发泄不净。她想哭,但见他伏在她肩上,不自恃地饮泣,她觉得他伤痛得更狠更深,把哭的机会给他吧。不然俩人都哭,谁来哄呢。她用力扛着他的哭泣,他烫人的抖颤,他冲天的委屈。
第二天清早,江伟起身打工时吻了她。之后他仰视天花板,眼神懵着说:〃还有三百六十四天。〃小渔懂他指什么。一年后,她可以上诉离婚,再经过一段时间出庭什么的,她就能把自己从名义上也撤出那婚姻勾当。但无论小渔怎样温存体贴,江伟与她从此有了那么点生分;一点阴阳怪气的感伤。他会在兴致很好时冒一句:〃你和我是真的吗?你是不是和谁都动真的。〃他问时没有威胁和狠劲,而是虚弱的,让小渔疼他疼坏了。他是那种虎生生的男性,发蛮倒一切正常。他的笑也变了,就像现在这样:眉心抽着,两根八字纹顺鼻两翼拖下去,有点尴尬又有点歹意。
江伟发觉站在站口许多妻子中的小渔后马上堆出这么个笑。他们一块往家走。小渔照例不提醒她手里拎着两个大包。江伟也照例是甩手走到楼下才发现:〃咳,你怎么不叫我拿!〃然后夺去所有的包。小渔累了一样笑,累了一样上楼上很慢。因为付给老头和那个机构的钱一部分是借的,他俩的小公寓搬进三条汉子来分担房租。一屋子脚味。小渔刚打算收拾,江伟就说:〃他们花钱雇你打扫啊?〃
三条汉子之一在制衣厂剪线头,一件羊毛衫沾得到处是线头,小渔动手去摘,江伟也火:〃你是我的还是公用的?〃
小渔只好硬下心,任它臭、脏、乱。反正你又不住这儿,江伟常说,话里梗梗地有牢骚。好像小渔情愿去住老头的房。〃结婚〃第二周,老头跑来,说移民局一清早来了人,直问他〃妻子〃哪去了。老头说上早班,下次他们夜里来,总不能再说〃上夜班〃吧?移民局探子又看见了几件女人衣裙,瑞塔的,他拿眼比试衣裙长度,又去比试结婚照上小渔的高度,然后问:〃你妻子是中国人,怎么尽穿意大利裙子?〃
江伟只好送小渔过三条街,到老头房子里去了。老头房虽破烂却是独居,两间卧室。小渔那间卧室的卫生间不带淋浴,洗澡要穿过老头的房。江伟严格检查了那上面的锁,还好使,也牢靠。他对她说:〃老东西要犯坏,你就跳窗子,往我这儿跑,一共三条街,他撵上你也跑到了。〃小渔笑着说:〃不会的。〃江伟说凭什么不会?听见这么年轻女人洗澡,瘫子都起来了!
〃不会的,还有瑞塔。〃小渔指指正阴着脸在厨房炸鱼的瑞塔说。瑞塔对小渔就像江伟对老头一样,不掩饰地提防。小渔搬进去,老头便不让她在他房里过夜,说移民局再来了,故事就太难讲了。
半年住下来,基本小乱大治。小渔每天越来越早地回老头那儿去。江伟处挤,三条汉子走了一条,另一条找个自己干裁缝的女朋友,天天在家操作缝纫机。房里多了噪音少了脏臭,都差不多,大家也没什么啰嗦。只是小渔无法在那里读书。吃了晚饭,江伟去上学,她便回老头那儿。她在那儿好歹有自己的卧室,若老头与瑞塔不闹不打,那儿还清静。她不懂他们打闹的主题。为钱?为房子漏?为厨房里蟑螂造反?为下水道反刍?为俩人都无正路谋生,都逼对方出去奔伙食费?活到靠五十的瑞塔从未有过正经职业,眼下她帮阔人家做意大利菜和糕饼。她赚多赚少,要看多少家心血来潮办意式家宴。
第一部分 第5节:少女小渔(5)
偶然地,小渔警觉到他俩吵一部分为她。有回小渔进院子,她已习惯摸黑上门阶。但那晚门灯突然亮了。进门见老头站在门里,显然听到她脚步赶来为她开的灯。怕她摔着、磕碰着?怕她胆小怕黑?怕她鄙薄他:穷得连门灯也开不起?她走路不响的,只有悄然仔细的等候,才把时间掐得那么准,为她开灯。难道他等候了她?为什么等她,他不是与瑞塔玩牌玩得好好的?进自己屋不久,她听见〃哞〃一声,瑞塔母牲口一样嚎起来。然后是吵。吵吵吵,意大利语吵起来比什么语言都热烈奔放解恨。第二天早晨,老头缩在桌前,正将装〃结婚照〃的镜框往一块安,玻璃没指望安上了。她没敢问怎么了。怎么了还用问?她慢慢去捡地上的玻璃渣,跟她有过似的。
〃瑞塔,她生气了?〃她问。老头眼从老花镜上端、眉弓下端探出来,那么吃力。可不能问:是为你给我开了门灯(爱护?关切?献殷勤?)本来这事就够不三不四了,她再问,再弄准确些,只能使大家都窘死。
老头耸耸肩,表示:还有比生气更正常的吗?她僵站一会,说:〃还是叫瑞塔住回来吧?〃其实并不难混过移民局的检查,他们总不会破门而入,总要先用门铃通报。门铃响,大家再做戏。房子乱,哪堆垃圾里都藏得进瑞塔。不不不。老头越〃不〃越坚决。小渔敛声了。她搁下只信封,轻说:〃这两周的房钱。〃
老头没去看它。
等她走到门厅,回头,见他已将钞票从信封里挖出,正点数。头向前伸,像吃什么一样生怕掉渣儿而去就盘子。她知道他急于搞清钱数是否如他期待。上回他涨房价,江伟跑来和他讨价还价,最后总算没动粗。这时她见老头头颈恢复原位,像吃饱吃够了,自个儿跟自个儿笑起来。小渔只想和事,便按老头要的价付了房钱,也不打算告诉江伟。不就十块钱吗?就让老头这般没出息地快乐一下吧。
瑞塔吵完第二天准回来,接下来的两三天会特别美好顺溜。这是老头拉琴她唱歌的日子。他们会这样拉呀唱的没够:摊着一桌子碟子、杯子,一地纸牌、酒瓶,垃圾桶臭得瘟一样。小渔在屋里听得感动,心想:他们每一天都过得像末日,却在琴和歌里多情。他俩多该结婚啊,因为除了他们彼此欣赏,世界就当没他们一样。他俩该生活在一起,谁也不嫌谁,即使自相残杀,也可以互舔伤口。
据说老头在〃娶〃小渔之前答应了娶瑞塔,他们相好已有多年。却因为她夹在中间,使他们连那一塌糊涂的幸福也没有了。
小渔心里的惭愧竟真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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