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少女小渔》第23章


有一个暗中保护她、顺从她,与她暗中做伴的、大致算个父亲的人可依靠了。也没有张家那一家子的博士们,那两个戴厚眼镜的姑姑暗中做心理靠山来对母亲居高临下了。她楚楚可人,是因为她知道了自己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个丑恶秘密的偶然果实。南丝想到璐如此认识了自己,如此默默地接受了自己,太令人痛楚了。南丝跪坐在茶几边,用一张黑白细格、印有〃SacksFifthAvenue〃(注:美国一家高档商场)的包装纸包装礼物。礼物是跳蚤市场买来的领带、丝巾、胸针。璐太了解母亲这两下子了。所谓花钱花在看得见的地方,南丝买贵重的包装纸是舍得的。
第三部分 第51节:冤家(7)
两人上了车后,璐请求南丝去市区弯一弯。南丝在那家眼镜店门口停下来,璐进去了五分钟,手里拿着个黑丝绒盒。南丝一眼认出它是什么:那副五百块的,白金镜架。南丝问她这么贵的东西是作礼物吗?璐说那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攒的钱,可以花在她高兴的地方。南丝顾念璐这一天的心灵摧残,没等女儿请她〃闭嘴〃就主动闭了嘴。一定是璐送给罗生的圣诞礼物。女儿知道郑生、何生已渐渐退出了画面,不再愿意做罗生的替补。
九点半Party分成小帮小帮的闲话了。罗生客厅的尺寸相当奢华。旧金山海湾地区一百年前造的房才敢有这样阔绰的空间。这个海湾城市的陆地那时还不像今天这样紧俏。南丝从一小帮人打点到另一小帮。人们都明白,距离升任这房子的女主人,南丝仅是一步之差。而保持这一步距离的并非是罗生,竟是南丝自己。她要女儿看清母亲的孤寡是一种何等纯粹的境界。是牺牲的境界,张家人一手造成的牺牲。她也要张家人放明白,他们一手造成的损害不那么容易就被修复;她一日不改嫁,便让他们一日亏心,让他们欠她。养育璐的工程是南丝心目中最为壮丽的事,她不要任何人来参与。她或许最终会成为罗生Party的女主人,那要等璐完全成形,有着像她一样成熟的世故。
璐坐在壁炉边的地毯上,两条基本成形的腿盘向一侧,身子坐向另一侧。南丝看见她自己的姿态幽灵般附着在十四岁的东方少女身上。璐不在听任何人说话,六神无主地自我消磨着。南丝一手拿银咖啡壶,一手拿银奶罐,走到壁炉左侧的麻将桌边。南丝的前夫碰巧与这桌的两个客人是相识的,因此他在这里已经给人们叫得很熟。都叫他〃张博士后〃,把那个〃后〃字叫得花腔戏调,随着就是很坏的哄笑。南丝跟着众人笑。〃南丝啊,听说他来旧金山是想找事做?〃〃在北卡罗来那,博士后是混不下去的。那地方多正统?像咱们这儿——年年还有同性恋大游行呢!〃〃游行就光彩啦?旧金山的风气就给这种人搞得不成话!〃
南丝感觉罗生在说这话时,璐朝这边瞅一眼。
〃他去面审的那家公司,老板跟我熟得很。〃南丝说,〃来我们电视台做过广告的。那老板最见不得同性恋。〃
〃我要是你啊南丝,就跟老板奏他一本。〃一个戴翠镯的女人说。
〃我倒也不想敲他饭碗,就怕他住到一个城市来了,对我和璐影响不好。〃
〃你呀南丝,怎么不想想?他坑了你一生,你坑他一回,还不够意思?〃一个戴三克拉钻戒的老女人说。
〃太够意思了——女儿养这么大,没要他一分钱!〃南丝每说到这句话,人都高了一截。〃现在冒出他这么个想当爸的来了!〃
〃要我是你啊南丝,就告诉他,女儿没你份,是我偷汉子生的!〃翠镯女人说。
〃其实啊,也不必去和那个老板通风,〃一个细皮白肉的男人说,〃老板自己要不了多久就看出博士后是什么货色。这种人我五分钟就看透了!〃
罗生说:〃我只要三分钟。〃
麻将桌〃哗啦〃一声。南丝一看,有人把深绿桌毡毯掀起来了,一桌象牙质麻将牌全朝着戴翠镯和戴钻戒的女人泼去。麻将牌泥石流爆发一样,砸在人脸上、头上、大笑未及收拢的前门齿上。罗生首先认出亡命徒是璐。〃这丫头怎么这么捣蛋!〃南丝两手都中了弹,银器倾翻,咖啡和奶油交融一体,立即被银色地毯饮进。戴翠镯的女人莫名其妙地〃咯咯〃直乐,〃璐,你妈没输钱!〃璐两手抓起桌上残余的麻将,抓得那么满,麻将从她指缝毗裂出来。她脸孔一点也不狠,比平时更没劲的样子。她把两大把上好象牙质地的长方形飞弹照准翠镯女人的鼻梁投去。
第三部分 第52节:冤家(8)
〃撒的什么野!〃罗生叫出一条陌生的嗓门来。南丝从未听过的一条嗓门。她顾不上去看人的伤势怎样,或是罗生的面子给伤得怎样。她的眼睛完全给女儿吸引住了。璐的眼睛黑白反差极大,她却一向认为璐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棕色眼睛。博士后的悲哀目光从璐面孔上直射出来。
南丝把璐塞入车内,拿安全带绑了她,自己小跑着绕到另一边,刚开车,璐已松了绑,跑到车后排座上。南丝吼了几声〃给我坐回来!〃却像在与自己抬扛,半点结果也没有。璐两只瘦瘦的脚丫鹰似的抓住座位边沿,奇长的腿与上身不合比例地打个对折。两条臂膀抱腿,头抵在膝上,一付蹲监的样子。她梳理光洁的一根马尾辫被南丝适才揪散,一缕头发不知怎么到了她嘴里。璐的样子可怕起来了。
车驶在凌晨的高速公路上,上了山顶,山下的城市灯火比平时密许多。圣诞饰灯在人们睡去后仍喧哗着。
南丝往后视镜看一眼。璐的眼睛垂着,看不出是否对自己造成的那场祸害有认识。有认识也晚了,罗生是不要再看见这个装乖装嗲的小匪徒了。〃你给我听着,顾小璐!你现在的样子跟张家人一模一样!恶毒、古怪、看一眼就让人讨厌!〃南丝知道,这话说得过分了,但她明白它是最能刺伤璐的。璐尽管对母亲从不以为然,但南丝非常清楚,她把母亲当作这世上惟一的依傍。她本来也是她惟一的依傍。那亲密只有她们自己懂得。那亲密可以使她们恶言相向,相互任性,相互容不得彼此,相互施虐。璐听了母亲此番仲裁性的话便开始抽泣,然后,抽泣成了狂野的激情的哽咽。
南丝瞥见右边座椅上的那只黑丝绒盒。她伸手将它抓过来。现在事情都清楚了,那不是璐为罗生准备的圣诞礼物。她以尖利的红指甲扯开金色饰带。
〃你不准动它!〃璐从后排扑过来,扭住她的手。她用英文说:〃这是给我爸的!〃
这是南丝头一次听她说〃Father〃。璐把〃MYFA…THER〃都说成了大写字母,黑体的,报章首条标题似的。
南丝也来了一股野性的激情。她撕开璐的手,打开丝绒盒,果真是价值五百的白金眼镜。五百块,璐得舍去多少个卷筒冰淇淋,多少璐心爱的珊瑚、牛骨、铁皮、或者鲍鱼壳耳坠。五百块,可以遮掉那个丑人多少丑。南丝不管璐怎样跟她玩命,掀一下电钮,窗玻璃降下来了,她把眼镜〃嗖〃地扔出窗外。
璐突然停止了哭泣、抢夺。两秒种的真空,璐转身去开车门。南丝在她的手扳住门把时及时将〃幼儿保护锁〃锁住。她大惊自己的反应力还这样年轻。璐却再次朝她扑来了。〃StoptheCar!……STOP!〃
车在公路边上打个旋,被南丝及时勒住。而它却朝公路内侧的山壁而去。南丝感觉它舞蹈了一下,完成了翻滚。
晨雾从山下的海湾升起。璐从棱形的车窗爬出来,看一眼夜壶形的车,看一眼身前身后冰川般的路,又看一眼母亲草莓状的脸。南丝眼睛睁开,看着璐头朝地脚朝天地沿公路走去。
第三部分 第53节:青柠檬色的鸟(1)
青柠檬色的鸟
二楼的屋盛了一年的空寂。是香豆去了留下的空寂。一直没人肯租那一间朝南的屋。每次来租屋的人都嫌屋里有气味。那是香豆在里面变老、脱发、偏瘫、最后咽气的味道。洼憎恨人把香豆遗在人间的一段新陈代谢的气味叫臭。
洼去了佛罗里达参加中的葬礼,同中的侄儿侄媳住了一个礼拜。中是洼少年时一同搭船来美国的朋友。洼该在中的葬礼一结束就回旧金山,那样就不会同香豆错过了。洼的机票是顶顶价廉的那种,规定他住一个礼拜。洼也知道中的侄儿侄媳恨不得洼住到马路上去。其实洼是住在马路上,除了晚上回中的侄儿家去睡觉。洼总是对中的侄媳说自己在外面吃过晚饭了,其实侄媳并不认为洼在哪里吃晚餐是她的责任。就那样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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