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那些糖纸还在空中慢慢地飘。老杜分析说:“证明他们一口气吃掉好多糖!”我观察她,她虽丑却隐隐透着文雅,多半时间她都是这样静静的。
这时房间尽头暗影中的响动愈发显著起来。
“谁在那里?”她问我。我不语。
终于看清了:那是个面目狂躁的女子,头发蓬乱,赤身裸体。老杜惊呆了,因为怎样喊那女子都不应。她走近去,看见女人赤裸的苍白身体做着各种痛苦的形体动作,仿佛在撕扯自己,或与自己扭打。渐渐地,女子跪下了,正面暴露出她发育不佳的胴体。老杜恐惧地过去,用指尖触触她。她一动不动,使劲睁开眼,其实不过是一个劲儿翻白眼。
“她怎么了?!”老杜回头问我,我仍不语。
女子开始抚摸自己的全身,跪在那里,不知羞臊地摸着自己的某些区域,动作越来越激烈,喉咙里发出听不清的低语,勉强去理解,仿佛是在叫着谁。老杜好不容易摆脱她,鼻尖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因为她很久没有照镜子了,早已忘了自己的模样,不然她会发现这个赤裸女子跟她长得多么像。
“她就是你——是你在梦中的形象。”我感到整个屋宇都回荡着我冷冰冰的声音。
老杜窒息一会儿,突然“嗖”的一声捂上脸。慢慢上前,抱住梦中的自己,使其平静,然后,她看见梦中的自己遍体鳞伤。梦中的老杜赤裸着,跪着,头发披散着。任她抱住,泪和汗在两张一模一样漫长的脸上爬。
当马群簇拥她时,她不止一次地产生错觉:红马正隐在它们中间,眨眼就会像流水般蹿出来。但当她看见被割断的皮缰绳时,才会正视现实:红马已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就在它与她疏远、反目,狠狠地了她一蹄子的那天傍晚,它被人窃了。偷马人一定用最残酷最卑劣的手段掳走了它。或是用带铅砣的鞭子抽,或是用匹漂亮的母马引诱。偷马的事在草地上常发生,有的可以找回来,只要是军马,臀部准有烙上的编号。唯有红马奇特,烙上去的号码不久就会消失。它始终是匹没有蹄音、没有影子、没有编号的马,它只有它自身。它那样显著地存在着,而存在又包含在虚无中。
沈红霞拄着拐杖望着游云般的马群,嗓子发涩地唤了声:“哦嗬——红马!……”
马群移开,只见一点猩红孤单单留在那里。她又叫:红马红马。那红色倏然向她靠过来。她认出了:这是绛杈。
绛杈迎面站住了。她差点不敢认了,她在草地上奔波多日寻找红马,从雪封到雪化,绛杈却在这短短时间里完全变了样。它柔美的曲线已显出雌性的圆润。她尚未走近,它却将身子稍稍侧过,像个突然发觉自己青春的女孩那样害羞。沈红霞抚着它的鬃,从它的眼睛里看出孤儿特有的落落寡合的神色。它想安慰她,更想从她这里得到安慰。因为这匹不合群的小母马从失去母亲后,总是尾随红马。有时红马不耐烦,想摆脱它,它才委屈而悲伤地离开,但不一会儿,它又会怯怯地跟上去。它的步态不像红马那样遒劲迅猛,但那细碎的步子竟也有相当惊人的速度。她知道绛杈对红马的怀念不亚于她。
叔叔的预言一切都应验了。从红马失踪后,她们的生活宁静了许多。再没有人隔三差五地赶来要求拿自己的马跟红马赛,再没人苦口婆心地花重金买它。总之,没了红马,许多骚扰莫名其妙地就没了。柯丹说,如果一开始就拿洗脸洗脚水喂它,它肯定不会遭此下场。
沈红霞却坚持认为,绝不应该用这种龌龊的手段去维系与一匹优秀的马的关系。一匹优秀的马最可贵之处是把对人的情感升华为意志,否则那情感便是卑微的。她实际上就说了这些,但谁也没有听懂,人们只听到她用平缓的声音说:“那天天亮——就是我陷在沼泽那天早晨。叔叔把我送到医院,路上我看见了红马,它被绊索绊住,仍往沼泽方向走。知道它为什么那么倔强地往大沼泽走吗?”
大家说不知道。沈红霞说:“因为它应该朝那里走,即使上了绊索,磨烂腿腕。”她奇怪大家怎么会听不懂她的话,她讲的就是有关一匹马的意志啊!柯丹唉声叹气地打断她:“红马要多喝我几天洗脚水,肯定哪个舅子都偷不走它!”
沈红霞这才悟到红马与她反目的原因:她与它磊落的亲密关系就这样给离间了。她望望柯丹蠢里蠢气的脸,什么也不想说了。后来她对女红军芳姐子与垦荒队员陈黎明说:“我觉得越来越难跟任何人谈话,她们好像越来越听不懂我的话。”唯有在两个隔世的女伴中间,她才有畅谈的欲望。她渐渐悟到,真正的隔膜不是已消逝的岁月,不是虚与实的差异。真正的隔膜是不同的精神境界,这种隔膜正使与她共同生活的人们逐渐生疏。
她徒劳地在草地上奔走,没得到一丝一毫有关红马的线索。春天,人都出动了,到处可见雪野上围剿狼的人群。当她向他们问起一匹红骏马时,人群鸦雀无声,贪羡的神情使所有面孔变得一模一样。正如他们在焚烧狼尸的狂欢中,面孔也变得一模一样。她仔细向人群描述红马的各种特征。
她对红马的形容使人们深深被吸引了,他们这才相信,这块草地上果真有那样一匹神奇的红骏马。
从讲演会上归来的毛娅捂白了。大家一声不响地围住她,纳闷她怎么会漂亮起来,场部宣传队到女子牧马班来过一趟,挑走了张红李红赵红,毛娅为讲用会又错过一次扮演李铁梅的机会。柯丹突然打破寂静,说:“毛娅,出牧去!”
毛娅在牧点上看见沈红霞。隔着一块草地一群马,她见她似乎在与什么人谈话,并且谈得投机而激烈,很久没见她在班里这样痛快地谈过什么了。沈红霞正赶着马群往草旺的地方走,毛娅唤她一声。她立刻停止了谈话,抿嘴向毛娅温和地笑笑。毛娅总感到她身边有着她看不见的交谈对象。
中午,她们选了块草场扎下帐篷。听说沈红霞现在从不回大本营。终日厮守马群,有时连帐篷都不扎:“那你睡哪儿?”毛娅问。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对躺下睡觉这件事已很陌生。毛娅忽然对她说:“红霞姊,你也快了——填党表哇!”
“毛娅,你有姐姐吗?”她充满友爱地问。于是毛娅便明白她不喜欢在一个集体中搞出这种近乎拉拉扯扯的亲昵关系。沈红霞在听毛娅谈她入党经过时,心想:这件庄严的事让她搞得既平庸又复杂。她其实已拿到过三份表格,每回都被她退了回去。父亲来信说:“认为你这样严格要求自己是对的(她现在很习惯这种没主语的病句);还认为你在思想上已入了党。”毛娅和她在火上烤包谷粑。她说在场部听说女子牧马班有个人退了三回党表,她说不相信会有这种人。
沈红霞垂着眼睑,红脸蛋上各有两大块硬茧般的紫黑冻疤。从她的神态里,毛娅知道干那种不可思议的事的正是她。她们吃完饭,沈红霞拄着拐杖一点点站起来,似乎是沿着拐杖一点点向上爬。看着她近乎老态龙钟的沉稳步履,毛娅想:她的腿已经毁了。
沈红霞挣扎着将一只只料袋挂到马颈子上,马舔着她的额,每匹马都舔她的额,那块皮肤日渐光亮。毛娅也挂料兜,但她挂过的总要被沈红霞重新调整一遍。每件事她只放心自己干的。有回马误食了醉马草,她便满山遍野地采来各种草尝,全班也都跟着她尝遍各种滋味的草,直到人也像马那样倒了一片。沈红霞那种过分严格的生活信条使她周围的人都感到不胜其累,这个集体实际上从开始就仿效她,有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人格放在那里,她们不得不仿效。
俩人在马群里忙着,沈红霞扛一只料豆口袋给马添料。毛娅唱了几句歌,沈红霞一下抬起头:她听出了歌声中的心境。与此同时,她还看见毛娅翻在单棉衣外的鲜红的运动衫领子和两根鲜红的辫绳。于是她断定,毛娅身心内发生了某种事情。
毛娅被她打量得心虚起来,立刻说:“小点儿把棉袄改得好合身,胳肢窝的棉花去掉垫在胸前,腰身也裁过。小点儿那人真鬼……”
她立刻截断毛娅的思路:“不要喂太多盐!”她认为女性集体中最不可救药的就是此类小嘀咕。她宁可看她们当面骂,拳打脚踢,她认为那样虽恶劣,总算突破了女性的固有形式。毛娅还在说:“小点儿拿个破半导体跟牧民换了一堆麝香,你说她精不精……”
“太咸了!”沈红霞用嘶哑的声音喝道。
毛娅顿时住了口,尴尬地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憋不住,又找出话来讲。和牲口呆在这无人烟的草地上,若不讲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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