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我呀!”沈红霞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扭头望她,感动这心碎的结盟何等崇高。她们沉默了很久。后来陈黎明漫不经心地吹了一支口琴曲,沈红霞感到它与现在任何乐曲都有极大的区别。
“你有亲爱的了吗?”陈黎明吹完问道。她毕竟是少女,免不了窃窃私语的习性。
“你们可真酸。我们叫对象,叫男朋友。”沈红霞告诉她。
“怎么是酸?是浪漫!”
“早就不提倡浪漫了。”
“难怪,你穿这身衣裳,你把男人的衣裳穿了,男人穿什么?”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陈黎明开始向这位后来者请教了。“男女都一样,怎么恋爱呢?再艰苦的环境,都会有爱情发生,对不对?”
沈红霞叹口气,这个问题确实很讨厌。
陈黎明说:“不是讨厌,是伤脑筋。”她两臂抱紧蜷起的膝盖。“怎么对你说呢?那时我十七岁。他,对了,‘多苓’这名字就是他送我的,好听吧?他是俄语夜校的小老师。他说我应该考第一流的大学,应该成为最棒的学者,好像什么都是他说了算。我瞒着他偷偷报名参加了垦荒队。我多了另一个男性的鼓舞。他跟前一个完全不同,他志向远大,很坚毅的一双眼睛。没想到那双眼会变,变得空洞委顿,当然,那是在许许多多挫折之后变的。结果怎样呢?他的志向很快转移了。他说这块土地根本没救,忠实这块荒原、为它卖命最终只能使它墓碑林立,丝毫改变不了它亘古的顽劣。它只配荒芜着,而一切风华正茂的年轻生命不该陪着它荒掉。他要逃脱,同样也振振有词。什么都挽留不住他,包括我的爱。他判了这块土地死刑后就心安理得地离开了它。他逃了,被他一贯称为小布尔乔亚的小姐倒是留下来,永远永远地留下来了。你瞧,短短的青春,倒经过两次恋爱,都是没头没尾。后来?哪有什么后来。我只看见一个很单薄的男子在我墓前站了一会儿,丢下一把野花。当然,是前一个。大概他听到消息,赶了五天五夜的路,匆忙得连棉衣都未顾上穿。我感激他来看我,特地为他吹了一支古老的俄罗斯民歌。他对俄罗斯的一切都迷恋。我想他是听见我的吹奏了,因为他忽然站住了。曲子每一个动听的滑音他都回头顾盼。后来他用俄语朗诵了一首普希金的诗,声音压得很低,因为那是为我的,只需我一人听见就够了。我相信只有他嘴里的俄语才那么动听。我看着他孤单单地走远了,就这样永别了。”
沈红霞见她浑身发抖,她的整个形体比面部表情更能说明她的痛苦,她的留恋。作为生者,她理解了多重含义的牺牲;那种包藏在牺牲之中的牺牲、高于牺牲的牺牲。怎样来安慰你呢?安慰你圣洁的魂魄。作为生者,她尊重她纳入永恒的恋情。这位牺牲了的姊妹为信仰所付出的,远远超过了生命本身。
忽然之间,她哭了。她哭得很痛,为自己至此无法忘怀的感情号啕起来。沈红霞爱莫能助。“你哭吧,我知道你在牺牲前就有过一次次莫大的牺牲。你哭得再痛快些,因为这些泪你已忍了十几年。”
“是哪个在那里?”一个声音问道。陈黎明的哭被打断了。她俩抬起头,见最后一线残照中走来一个衣如飞鹑的身影。她俩渐渐看清她:女红军芳姐子。
芳姐子略带责备地说:“在这里大声哭可不行。红军里头女人难得哭的,你一哭她一哭,队伍还走不走了。”
沈红霞想,现在好了,她们不仅能聊聊,甚至可以开讨论会。芳姐子喝了几口牛足窝里的水,不知是哪辈子的牛留下的足印,变得巨大而深,里面滋生的似鱼似虫的东西也被她咽下去。然后她精神饱满地捋捋头发。三个人都倚着墙基坐下。沈红霞明白正因为跟她们处得越来越融洽,才使她和牧马班的姑娘越来越无话可谈。理想这类话题只有与牺牲者交谈起来才感到不空洞。
女红军芳姐子仍是不断口渴,她倚过的墙上留下模模糊糊一个人形,一个血渍的人形。但她似乎没对它留神,她执在墙上仔细找,其他俩人不知她找什么。芳姐子说:“这墙上有得①(注释:有得是方言——等于没有。)嘛。我不识字,你们看看有得?”她俩都说除了她的血就什么也没有了。芳姐子想,奇怪呀,连“红军是穷人的队伍”这类标语也没有。
芳姐子不再参与她们滔滔不绝的讨论,她想我们红军里头可没这么多工夫讲大道理,红军的道理都用大字写到各种墙上、山崖上、树上。她也写过,虽然她并不识得那些字,写得歪歪扭扭也没关系,红军就是这样“播种”。她拄着棍,背上行李。
沈红霞想,总有一天,我也会有她这样悲壮苍凉的姿态。她说:“走路吧,路还远呢。”见她背后的创伤越发大而深,仍在汩汩冒血,陈黎明与沈红霞对视一眼。她们过多地醉心讨论,而她却只是一步步去走,信念已化为足迹本身。她的沉默与执著不属于她自身,而体现着一段不容置疑的历史。她迈着历史人物特有的沉缓步伐走远了。
陈黎明说:“我也要去守着我的机器。得不断发动它的马达,否则马达也会锈住。”她脸上呈现的,也是她那段历史所赋予的庄重。
沈红霞上马时腿一阵难忍的疼痛。她这双腿实际上已牺牲在去年冬天的沼泽里。献身者在最后的牺牲前其实已在一部分一部分地割舍奉献。想到这点,她望着两位先驱者的背影,感到了一点自慰与自信。
她远远回过头,眼神那样宁静。这才使跟踪她半晌的叔叔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瘦高个女子并不是陌生人,她就是沈红霞。“沈红霞!”他喊道,她应了,叔叔才完全证实,是她。
她粗大关节的手。粗糙的红色面庞生出两块被冻伤被太阳灼伤被风刮伤的黑紫圆疤,这就使她的皮质变得坚硬,各种表情都会长时间僵在上面。实际上她除了一如往常的沉静温和已没有任何表情。她瘦长的陡然长高的身材有种男子的挥洒劲。眼神专注,盯住某个东西你就觉得那是她的心认准了它。这个步履蹒跚,声音低哑的沈红霞于是就把自己变得陌生起来。再细看,她的脸上已布满密不可数的细小皱纹。
叔叔看见她受着所有马的拥戴,两百多匹马一齐奔向她,团团围住她,另外两个牧马姑娘立刻被冷落在一边。叔叔好不容易才通过马群,与她靠拢。
她对叔叔说,前些天一阵冰雹,就在这一带,就在那草坡上她看见了红马。她说她追了很远但没有追上。叔叔说,追上它也不会认你了,盗马贼有的是笼络马的花招。
“它不认我,不是可以从头来——从头开始驯它吗?”沈红霞说。
这股真诚和执拗打动了叔叔,也使他悚然。他突然觉得她明澈深邃的双眼已不像活着的人;活人的眼睛不可能如此毫无杂念。从去年冬天把她从结冰的沼泽中救出,他就有这个感觉。叔叔开始备干粮、马具和酒,从此沈红霞跟着他往四面八方出发。他们带四匹马,轮换骑,这样行程就有把握。跟在四匹马后面的,是火红的小马绛杈,走了很远,才发现它竟悄悄地尾随。叔叔说:“别撵它,这匹俊俏的小母马或许有用。”
七月是牧民迁场的季节,畜群流动起来,可供他们捕捉的目标多了。十多天后,他们在一泊死湖中看见一群马——一匹红马立于马群之中。叔叔想,这样的马既保不住也藏不住。所有的马都钩下颈饮水,唯独红马高高仰着头,它的红色长尾已曳地,红鬃飘扬如旗。小母马绛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他们前面。
这时,不知何处发出某种暗示,所有马都停止了饮水,一刷齐地抬起头。林立的马头掩住红马。叔叔与沈红霞猛加鞭,他们知道草地可看见的目标实际上离得非常远。
绛杈发出一声清丽哀婉的呼唤,显然是它最先看见了红马。红马迟疑地离开马群,迟疑地叫了一声。绛杈与红马的呼应使两个人激动而紧张,眼看与马群接近了,那不知所在的暗示再次发出,马群一下奔出水泊。所有的马,包括红马都显得身不由己。
起初红马还回头向紧追而来的绛杈及两个人回头,很快便超越所有马,像支红色箭头直指草地深处。无论是绛杈的叫,还是沈红霞的“哦嗬”都没使它再迟疑。它对绛杈的一声应答,对沈红霞呼唤的几番回首,表示了它对过去的一切仍有依稀记忆。
红马眼看越跑越远,一些小小的丘陵最终使它消失。沈红霞还要追下去,叔叔制止了她。他感到红马背后有股隐匿的势力。它已被这势力牢牢控制着,直追下去只会吃亏。
就在女子牧马班迁场的第二天,远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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