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女子牧马班迁场的第二天,远远地走过一匹傲慢的马,是红色的,浑身披满银饰,根本不朝帐篷及帐篷门前的人看一眼。
叔叔的套马索终于缚住它。
大家围上去,亲切地唤它。它却又踢又蹬,眼神既蛮横又陌生。叔叔握牢套马绳,几次被它带倒;它猛一窜,力大无穷的叔叔在绳子这头几乎被掀起,再摔下去。叔叔用草地上最粗鲁下流的话骂它。这时人们渐渐发觉,它的尾巴不是红色的,是一种暗色甚至可以说是黑的。开始她们窃窃私语,然后便尖声对叔叔嚷起来:“放开它,它根本不是过去那匹红马。”
经这一提醒,叔叔也发觉了它异样的尾巴。那尾尖上的黑色似乎将逐渐上移、扩展,以至最终改变红色。叔叔觉得对于畜生,他头一次失去判断力。正迟疑着,红马又一个猛蹿,叔叔这次是摔惨了也摔恼了。他拔出枪来:既不是过去那匹红马就不必任它逞威了。
而红马突然不动了。
叔叔抖抖绳索,挑逗它,大蹿大跳的活物打起来才有快感。他从不打静止的东西。
而红马就是一动不动了。
人们这时才看见拄着拐杖走来的沈红霞。她奋力喊着“哦嗬哦嗬”,但她嗓音哑得近乎无声,一张嘴仅像跑了口气。红马显然是听见她无声的呼唤而静下来了。它不闹了,眼神却仍然陌生,姿势依旧不好惹,谁若要近它一步,它立刻摆出搏斗的架势。
沈红霞不声不响,抓了把盐粒托在手心。一步步走上前,它贪婪地嗅着看着盐,却用嘴一掀,盐撒了,它才一心一意从草棵里往外舔。趁机会,她解下它头上的套马绳,顺手理理它乱蓬蓬的长鬃,它立刻跳开了,把鬃毛重新抖乱。这些动作都证实了它就是它——她心里狂喜:我的红马,是我的红骏马回来了!所有人,包括叔叔都在提醒她:快躲开,它随时都会踢死你!
她不做声。红马一边舔盐一边窥视她,眼神不仅陌生还含有敌意。大家叫她注意那黑尾巴,她却想,这些人怎么啦?它明明还是通体纯红。然后她撑着木棍,如撑杆跳高那样跃上马背。
她被它毫不犹豫地甩下来。它甩她时,额前的银子流苏及脖子上五只小银铃一齐作响,这就更让人认定它不是它——昔日那匹红马。
大家目瞪口呆,因为与两年前一模一样的一幕又发生了,人与马所有的动作都是重复上一次的。终于,红马又如过去那样,拖着沈红霞跑去。直拖到她再次皮开肉绽,血失了一路。
它拖着她穿过瘟臭的带绿色水翳的水洼之后,停下了。她和它一齐看着水洼边细腻如膏的淤泥上,有只圆而深的蹄印,还是那样新鲜完整,犹如专意拓下的艺术品。她爬起来,发现红马正一点点松弛着浑身的肌肉和神色。
红马对面的这个人正一点点立起,越来越高,高得它须仰起头来看她的面孔;须退后几步才能看清她的全貌。它嗅到她身上一股熟悉的血腥,于是,它从这个遍体鳞伤的身影辨识出它最早的主人。
她带着血污泥污摇摇晃晃地站立着。在此之前,红马与她搏斗的每一个回合,都唤起它亲切与熟识的感受,它的记忆在她被一次次甩下去渐渐恢复。最终,使它意识彻底复苏的,是这股血腥。这个用一种可敬可怖的无形的东西征服它的人啊!
红马无以诉说,而她却是懂得的:它的满身珠光宝气正是它屈辱的标志。
她已没有体力跃上它的背,她甚至连再靠近它一步的气力都没有了。她和它就这样宁静而遥远地团圆了。
自从红马回归,牧马班又开始不安生了。有一天,十多个牧人包围了帐篷,大喊大叫。柯丹向大家翻译道:“他们让我们交出红马,他们说我们偷了他们的马。”“开枪叫叔叔来。”大家说。叔叔飞马赶到,马未停蹄他就摘下了眼珠。
牧人为首的一个拔出腰刀。叔叔拔出手枪。刀刚一扬起枪就响了,子弹将刀刃“当”的一声打出个缺口。牧人们顿时老实了,知道这就是杀狼杀人什么都杀的独眼龙叔叔。
“给我滚。”叔叔轻声道。
于是那为首的也对手下人说:“给我滚。”
他们跨上马。为首的对叔叔说:“红马是我盗走的,你知道,为盗它我兄弟被踢断了腿。”
叔叔笑嘻嘻地拍着他的肩说:“踢得好。”
他又说:“我偷红马是因为我也有匹红马。”
叔叔说:“我知道。你不想让一块草地上有两匹同样骏的红马。你把你那匹干掉了。”
“是的。因为我让两匹红马赛了一次,这匹比那匹少跑一步。你晓得,兄弟,少跑一步倒能跟那匹跑个平齐,证明它更好一点,我就把我那匹干掉了。”他说。
“干得好,兄弟。”叔叔说。
“你们要好好养它。要养不好我还来偷。”他坦白地看着叔叔。
叔叔将眼珠从衣袋里掏出,放在嘴里吮着。这是他讲和的动作。“偷吧,兄弟。我把你祖宗八代都毙掉。”
他跨上马,仍不甘心地说:“你还是让我把红马带走吧。我可以给你钱。”他拍拍怀襟,里面厚厚实实。“你在他们那边才挣几个钱?”
叔叔笑而不语。
“你是我们的人,怎么跟他们一条心?”他略带启发地看着叔叔。
叔叔说:“我跟我自己一条心。”
他最后跨上马温和地说:“总有一天我把你杀了。”叔叔待他走远,吐出眼珠,装进眼眶,举着手枪把十多个背影挨个瞄了一遍。
F卷
这回迁场是长途迁徙了。一下子迁到白河对岸。与白河平行最终又交汇的那条一模一样宽、深、湍急的河叫黑河。白河黑河都是从草地尽头的雪山上起源的,是两座千年冰峰之乳。白河里有鱼,黑河里也有鱼。白河里的鱼苗苗条条像少女,黑河里的鱼臃臃赘赘像老妪。黑河的鱼还没有眼,全是盲鱼,所以只要在河中间固定个麻袋,一个上午就能丰收。但没人敢吃这种酷似老太婆的鱼,即使断了粮,吃马料,也不吃它。何况有人传说,那年草地瘟死了牛,一头牛扔进黑河,过一天就成了一副干干净净的骨头架。黑河的水同白河一样清亮,但因为存在这样一个水族便显出些阴气。黑河是因那鱼,因那阴气而得名的。
白河黑河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丰茂的三角洲,简直像块独立存在的草地,大约有几十里长十几里宽的面积。不知为什么,游牧的人们从不到这里来安营扎寨。这里的草比别处深得多,有的地方能没人。八月,此地一片肥绿,这边来风,草伏下,绿色间便闪着橙黄、淡紫;那边来风,草又伏向另一边,再迸出绯红、苍白,所有的花都错落有致地偷偷开在草根下,于是风吹草低时,就有了鬼鬼祟祟的彩幻。迁场前,几个姑娘搭场部的大卡车去了趟自治州,除了小点儿和毛娅,其余三个姑娘都留在那儿永不回来了。张平李平王平一块考取了自治州宣传队,场部又增补了三个姑娘,她们叫张莉李莉周莉。宣传队的人一见小点儿就决定让她扮演李铁梅,但她推说先找个厕所上上,然后逃掉了。毛娅是真上厕所,等她回来,人家说:你瞧,刚刚一下收了三个,超额了。毛娅一看她们仨全换了装束,全像陌生人一样瞅她。毛娅没有太多不乐意,回草地就随牧马班迁过了河。
小点儿跟她们散了伙,逛街逛忘了时间,结果场部的大卡车开走了。她看见一辆吉普车停在长途汽车站外面,上去搭讪几句便坐进去了。司机是个兵油子,看上去是娶过乡下老婆生下一窝孩子的那种岁数。小点儿从他的视线高度看出他在看她的胸部,当兵当到这个岁数对女子的脸就看得马虎了。他跟她说车是营长的,营长来接女朋友。他嘴里的营长是个没什么大本事,但少年得志的家伙。几个月前,离此地两百里的山区起了山火,救火回来,营长从连长一下变成营长。烧焦一条胳膊换个营长当也算值。司机这样认为。然后他坐正了,也住嘴了,小点儿一看,车旁已立着个人。原来营长是他。他问:“谁搭车?”
司机撒谎说是他的老熟人。他探头往车里看看,然后缩回身去。他看见车后座上有个女孩,非常美丽小巧,他就像从来没见过她:没和她聊过、没喝过她一大缸掺糖精的温开水、没与她同骑一匹马到河边。他对她略一点头,然后暗示司机跟他走。
他们就在离车两步远的地方讲话,小点儿见他两只白手套比划起来很耀眼。她已想不起刚才他探身看她时,她的脸何种表情。
营长问司机:“她这么巧就遇上你啦?你晓得,一会儿我要捎个床头柜回去!”
“坐得下!”
“你让我女朋友坐哪?万一她要带的行李多呢?”俩人相互递烟。
“你女朋友是个大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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