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隔云端》隔云端-第20章


“那么,我、不、认、罪。”季宁平静的目光缓缓扫过严厉的邹安、叵测的鲛人,清清楚楚地回答。
“既然这样,本官只有请你好好考虑一下了。”邹安的眼中闪过一丝暴戾,挥手让左右将季宁带出大堂,“季宁公子是太史阁的门人,有星尊帝赐予的令凭护身,你们可要客气一些。”
这一番“考虑”,就是两天两夜。季宁坐在牢房里的椅子上,面对着差役们轮番的逼问,到后来索性不再出一言。然而此刻最为困扰他的,不是饥渴,却是大山压顶一般的疲惫,让他恨不得闭上眼睛沉入梦乡,让不堪重负的身体得到休息。可是,每每在他忍不住睡着的时候,总有人大力将他摇醒,用桀骜粗大的嗓音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逼供的话语。到得后来,当差役们发现连使劲的推搡也无法让季宁从沉重的疲倦中清醒时,他们便将冷水直接泼在他的身上,逼迫他睁开眼睛。
季宁从来不曾知道无法睡眠是如此痛苦的事情,他的脑中昏沉一片,耳边聒噪的声音让他几乎发狂,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顺着那些问话做出回答——那些千篇一律的逼问,带着明显的诱导,分明是想将矛头指向玄林。邹安果然好手段,这样貌似轻微的干扰不会激起太史阁令凭的保护力,却可以直接打击到季宁的意志。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嘈杂的人声终于渐渐散去,季宁伏在满是水渍的地上,不顾一切地沉入了黑暗。
旧伤似乎又开始发作,很快他痛醒了过来,却没有任何力气动弹,只能听见牢房外面两个差役的对话隐隐约约地传来:
“这个小子如此死硬,难道算准了有人给他撑腰?”
“能给他撑腰的,除了玄林还会有谁?”一个差役冷笑道,“不过玄林现在自身难保,说不定什么时候也得进来。”
“玄林好好做他的总督,能有什么事?”另一个差役奇道。
“玄林得罪了那么多人,几番入狱都没被整倒,帝都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拿他的错处呢。”先前的差役得意地炫耀着自己消息的灵通,“这个人犯是玄林的西席先生,无端端和冰夷勾结做什么,明眼人都知道和玄林脱不了干系啦。邹大人是中州系的官儿,向来和玄林面和心不和,如此逼问人犯,不就是为了把玄林扳倒么?”
“那倒是,前些日子玄林私放冰夷俘虏,以前也有过包庇冰夷的前科,看来这次非倒台不可了。”另一个差役恍然大悟,“只是可惜他那个瞎眼的女儿,生得那般好,也不知会落个什么结果。”
“怕什么,邹大人老早就对那个小姑娘有意思了。”邪邪的干笑响起来,“若是玄林肯把女儿嫁给邹大人作妾,说不定邹大人改改卷宗,能帮他掩饰过去。要不,献给蓝王也成,蓝王虽然老了,听说精力不减当年……”
季宁再也听不下去,心里如同油烹一般,几乎将自己的嘴唇咬破。水华那么纯洁美好的女孩,怎么能……怎么能被这些龌龊的言辞心思玷污?“你们住口!”他竭尽全力地呵斥了一声,死命攥住面前的木栏撑起身体,隔着牢门对两个又惊又怒的差役冷道,“告诉你们邹大人,我要见玄林总督,否则我就是死也不会招供!”
不知是季宁的话起到了效果,还是玄林有意安排,第二天果然有人打开牢门,引着季宁往外走去——竟然是水华的侍女四月。
季宁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快步走到狱道拐弯处,四月忽然转过头,将自己的手伸到季宁面前:“季宁先生,你可以读出我的心思么?”
“我相信你。”季宁站着不动,微笑着回答秀美的侍女。实际上,自从撤去脑中封印记起往事,浓厚的复仇情绪笼罩着他,他的读忆能力便几乎丧失殆尽,然而凭着几个月的相处,他能够读得懂四月眼中一贯的深情。只是他知道自己注定会辜负了她,不如佯作不解风情。
四月定定地看着季宁,不过几天时间,季宁冠玉般的面容已是蜡黄,淡色的嘴唇破裂渗血,虽然好洁的读忆师力图保持着仪容的修整,但眼下大片的黑晕还是出卖了他的憔悴。四月眼圈一红低下头去,低声道:“我会想办法救你……只是你不要太相信别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
“多谢你,四月。”季宁仍旧笑着回答。
四月的眼睛暗淡下去,她知道季宁其实并不明白她的意思,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跟他解释。“走吧。”她无奈地看着跟上来的狱卒,不再多说什么。
眼见着总督府熟悉的建筑出现在视线里,季宁百感交集,眼中竟有些发涩。短短几天,竟然恍如隔世。
“先生受苦了。”玄林一步从书房桌案后跨出来,双手扶住了季宁,掌心中一片温暖。
“是季宁一时糊涂,连累了大人。”季宁退开一步,深深一躬,“如今后悔莫及,只求大人答应我一事。”
“别着急,我还在想办法。”玄林揉了揉太阳穴,强笑道,“最要紧的,是查出那个诬告你的鲛人的用意。”
“空桑律法,拐带鲛奴者与鲛奴同罪。”季宁淡淡一笑,“那个鲛奴湄既然敢牺牲自己来陷害我,他们的阴谋又怎能让我们彻查呢?所以大人就不必为我费心了。”
“你的意思……”玄林惊异地抬起眼,似乎不明白季宁的话语。
“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大人先保全自己,才有希望成全路铭的遗愿,利用鲸艇图纸击败冰族。季宁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就让我担下这些无法抵御的罪名,洗清大人所有的嫌疑吧。”季宁从容笑道。这个结果,或许也是玄林一直期望却羞于启齿的,所以最终还是要由季宁自己亲口说出。宦海浮沉数十载,玄林至今仍能屹立不倒,总也有他的手段。
“万万不可,我怎能为了自保害你蒙冤……”玄林刚要阻止,季宁却一撩衣襟,挺直脊梁跪了下去,“大人是空桑的希望,所以万万不能让宵小得逞。只要大人记得取回鲸艇图纸,一心剿灭冰族,季宁就死而无憾了!”
“快快起来,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玄林赶紧伸手将季宁扶起,沉吟道,“我思来想去,冰族人无非想阻止我们研制鲸艇,朝臣无非想借此事来打压我,却都不是针对你的。你惟一有证可查无法洗脱的,只是拐带鲛奴的罪名,若只是这一点,倒可以从轻发落。”
“拐带鲛奴无非是流放之罪。”季宁冷静地问,“大人能否设法,将我流放到空寂之山去?”
“你去那里干什么?”玄林奇道,“空寂之山是亡灵湮灭之地,妖兽横行,你不怕危险么?”
“大人可听说过‘旅人之墓’?”季宁终于说出这个恪守了多年的秘密,此刻他既然立意托付玄林,对玄林便再无隐瞒。
“‘旅人之墓’……”玄林皱起眉头,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昔年星尊帝统一云荒后,将冰族人全部驱逐出大陆。那些被驱赶穿越空寂之山从狷之原出海的冰族人,曾在山下掘坑埋葬路上死去的族人,那里便被唤作‘旅人之墓’。”
“大人说得不错,不过那个地方,恐怕不只是坟墓那么简单。”季宁道,“我一位名叫霭亭的太史阁朋友曾打听到那里埋藏着冰族绝大的秘密,他因此死在冰族的追杀下。我这番去,便想要寻找那个秘密,说不定对剿灭冰族有帮助。”
“季宁公子冰肝雪胆,表里澄澈,玄林真是自愧不如。”内外交困的交城总督感动道,“既然这样,我一定达成你的心愿。你放心,明为流放,我会关照当地官吏决不为难你。”
“男儿志在四方,些许磨练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季宁与冰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就是赴汤蹈火也不会退却。”年轻的读忆师骄傲如昔,神色淡定地施了一礼,“路铭与我的心愿,就都托付于大人之手了!只望大人看重,切莫弃之如敝屣!”说完这些话,他转身走出总督府的大门,伸出双手让尾随在外的狱卒戴上镣铐,长声笑道,“带我去见你们邹太守吧。”
有了季宁的供认,拐带鲛奴的案件很快有了定论,而更多的罪名却因缺乏铁证无法成立。刑部按照空桑律法,最终判季宁流放伊密城十年。伊密城位于西荒艾弥亚盆地西侧,空寂山脉之下,乃是云荒上有人烟居住的最为干旱的地方。而那个私逃的鲛奴湄,则被判归主人自惩。
一个株连大案最终大事化小,帝都那帮政敌这回又该失望了。玄林坐在他宽大的书案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始提笔给伊密城的统领写信。他尚未写完,听见门口响动,抬头一看,却是侍女四月。
“老爷,季宁先生真要被流放到西荒去么?”
侍女的口气让玄林感觉有些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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