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第74章


好一张大餐桌,又铺上一块绿台布,把它变成一张会议桌。绿台布上墨迹斑驳,不知是从哪个部里拣来的。
房主人是个庞然大物,姓名不见提起;从相貌和口才看,于连觉得他是个很有城府的人。
在侯爵的示意下,于连呆在桌子的下方。为了定一定神,他开始削羽毛笔。他用眼角数了数,有七个人说话,但是他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背。他觉得,有两位跟德·拉莫尔先生说话口气是平等的,其余几位就多少有些恭敬了。
又来了一位,未经通报。“这可怪了,”于连想,“这间客厅里是不通报的。难道这种防范是因为我吗?”众人都起身迎接新来的人。他佩带着和客厅里的三个人相同的级别很高的勋章。他们说话的声音相当低。于连只能根据相貌和仪表来判断这个新来的人。他长得矮小粗壮,红光满面,两眼发亮,除了野猪的凶狠外没有别的表情。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下子紧紧地吸引了于连的注意力。这个人很高很瘦,穿着三、四件背心。他的目光和蔼,举止彬彬有礼。
“这完全是贝藏松的老主教的模样啊,”于连想。这个人显然是教会方面的,看上去不会超过五十岁到五十五岁,神情再慈祥不过。
年轻的阿格德主教来了,他环顾在场的人,目光到了于连身上,不禁大大地一愣。自博莱-勒欧的瞻仰仪式以来,他还没有跟于连说过话。他那惊讶的目光让于连好不自在,不由得一阵火起。“怎么了:“于连心想,“认识一个人老是让我倒霉吗?这些大人我从未见过,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这年轻主教的目光却让我不知所措!应该承认,我这个人很怪,很倒霉。”
很快,一个头发极黑的小个子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进门就说话;他面皮发黄,神色疯疯癫癫的。这个不管不顾的话匣子一到,在场的人就纷纷聚成团儿了,显然是避免听他饶舌心烦。
他们离开壁炉,走近于连坐着的桌子下方。于连越来越不自在,因为不管他多么努力,他也不能不听见,而且无论他多么没有经验,他也知道他们毫不掩饰地谈论的事情多么重要,他眼前的这些大人物又是多么希望这些事情不为人知!
于连尽可能慢地削,也已经削了二十来只了,这个办法快用到头了。他在德·拉莫尔先生的眼睛里寻求命令,没有用,侯爵已把他忘了。
“我在这儿真可笑,”于连心想,一边削着羽毛笔,“然而这些相貌如此平庸的人,别人或他们自己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委托给他们,该是一些敏感的人。我这倒霉的目光有种询问的意味,不大恭敬,肯定会刺激他们。如果我老是低头不看他们,又好像是搜集他们的言论。”
他窘迫到了极点,他听见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讨论
仆人急匆匆进来,通报:“德·某某公爵先生。”
“住嘴,您这个傻瓜,”公爵说,一边走了进来。他这句话说得那么好,那么威风凛凛,于连不由得想到,知道如何对仆人发脾气乃是这位大人物的全部本领。于连抬起眼睛,随即又垂下了。他猜出了新来的人的重要性,担心盯着他看是不谨慎的举动。
这位公爵五十岁年纪,穿戴如浪荡子,走起来一蹦一蹦地。他的脑袋狭长,鼻子很大,面呈钩状,向前突出。要比他的神情更高贵、更空洞,也难。他一到,会议就开始。
德·拉莫尔先生的声音猛地打断了于连对于相貌的观察。“我向诸位介绍索莱尔神甫先生,”侯爵说,“他的记忆力惊人,一个钟头之前我才跟他谈到他有幸担负的使命,为了证明他的记忆力,他背出了《每日新闻》的第一版。”
“啊!那位可怜的N……的国际新闻,”房主人说。他急忙拿起报纸,表情滑稽地看着于连,竭力显示自己很重要:“背吧,先生,”他说。
一片寂静,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于连;他背得滚瓜烂熟,背了二十行,“够了,”公爵说,那个目光如野猪样的小个子坐下了。他是主席,因为他刚落座,就指了指一张牌桌,示意于连把它搬到他身边。于连带着书写用具坐下了。他数了数,十二个人坐在绿台布周围。
“索莱尔先生,”公爵说,“您到旁边的屋子里去,一会儿有人叫您。”
房主人显得颇不安,“护窗板没有关上,”他稍稍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人说,又对于连愚蠢地喊道,“从窗口看也没有用。”于连想,“我至少是被卷进了一桩阴谋。幸好不是通向格莱沃广场的那种。如果有危险,我也应该去,为了侯爵就更应该去。如果我有机会弥补我那些疯狂之举将来会给他带来的烦恼,那该多好!”
他一边想着他那种种的疯狂和他的不幸,一边察看周围的环境,直看得牢记在心,永远不忘。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他根本没听见侯爵对仆人说街道的名字;侯爵乘了一辆封闭的马车,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
于连这样想啊想,想了好久。于连所在的客厅,墙上张着红色天鹅绒帷幔,饰有很宽的金线。靠墙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很大的象牙十字架,壁炉上摆着德·迈斯特先生的《论教皇》,切口涂金,装帧豪华。于连打开书,免得人家说他在听。隔壁房间里,说话的声音有时很高。终于,门开了,有人叫他。
“请你们记住,先生们,”主席说,“从现在起,我们是在德·某某公爵先生面前说话。这位先生,”他指了指于连,“是一位年轻的教士,忠于我们的神圣事业,他有惊人的记忆力,可以很容易地把我们的发言的每一句话复述出来。”
“请先生发言,”他说,指了指态度慈祥、穿着三、四件背心的那个人。于连觉得直呼背心先生更来得自然。他摊开纸,写了很多。
(这里作者原想放一页删节号,“那样未免不雅,”出版者说,“对一本如此浅薄的书来说,不雅就是死亡。”)是挂在文学脖子上的一块石头,不出六个月,就会让它沉下去。在妙趣横生的想象中有了政治,就好比音乐会中放了一枪。声音不大,却很刺耳。它和任何一种乐器的声音都不协调。这种政治必然会惹恼一半读者,并使另一半读者生厌,他们已经在早晨的报纸上读到了更专门、更有力的政治了……”
“如果您的人物不谈政治,”出版者又说,“那他们就不是一八三0年的法国人了,您的书也就不像您要求的那样是一面镜子了
于连的记录有二十六页,下面是一个大为减色的摘要,因为依例要删去可笑之处,太多了会显得讨厌或不大真实(参阅《法庭公报》)。
穿好几件背心、态度慈祥的那个人(可能是位主教)常微微一笑,于是他那包着晃晃当当的眼皮的眼睛就射出一种奇特的光,表情也比平时来得果断。这个人,人家让他第一个在公爵(“什么公爵呢?”于连心想。)面前发言,显然是要陈述各种观点,履行代理检察长的职责。于连觉得他游移不定,没有明确的结论,人们也常常这样指责那些法官们。讨论中,公爵甚至就此责备他。
一番道德和宽容哲学的说教之后,背心先生说:
“高贵的英国,在一个伟大人物、不朽的皮特的领导下,为了阻止革命,已经花费了四百亿法郎。请会议允许我稍许直率地谈谈一种令人不偷快的意见,英国不大懂得,对付波拿巴这样的人,尤其是当人们只靠一大堆良好愿望来反对他的时候,惟有个人手段才具有决定性……”
“啊!又在赞美暗杀!”房主人不安地说。
“饶了我们吧,您那一套感伤的说教,”主席生气地喊道,那对野猪眼射出了一道凶光。“说下去,”他对背心先生说。主席的腮帮和额头气得发紫。
“高贵的英国,”报告人接下去说,“如今已被拖垮,每个英国人在付面包钱之前,必须先支付用来对付雅各宾党人的那四百亿法郎的利息。它不再有皮特……”,
“它有威灵顿公爵,”一个军人说,摆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求求你们,静一静,先生们,”主席高声说道,“如果我们还争论不休的话,让索莱尔先生进来,就是多余的了。”
“我们知道先生有很多想法,”公爵恼了,一边说,一边望着插话者,从前拿破仑手下的一位将军。于连看出这句话影射一件极具侮辱性的个人隐私。大家都微微一笑,变节的将军看来要大发雷霆了。
“不再有皮特了,先生们,”报告人又说,一副泄了气的样子,就像一个对于说服听众已然完全不抱希望的人。“即便在英国出现一个新的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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