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80章


荷色套裙。她抱着胳膊,身体略向前倾,看着电视屏幕。窗幔有时从她裙边扫过
去,也没叫她分心。当屏幕上的光陡地亮起来,便可看见她下眼睑略微下坠,这
才显出了年纪。但这年纪也瞬息即过,是被悉心包藏起来,收在骨子里。是蹑着
手脚走过来的岁月,唯恐留下痕迹,却还是不得已留下了。这就是一九八五年的
王琦瑶。
其时,在一些回忆旧上海的文章中,再现了一九四六年的繁盛场景,于是,
王琦瑶的名字便跃然而出。也有那么一两个好事者,追根溯源来找王琦瑶,写一
些报屁股文章,却并没有引起反响,于是便销声匿迹了。到底是年经月久,再大
的辉煌,一旦坠入时间的黑洞,能有些个光的渣就算不错了。四十年前的这道光
环,也像王琦瑶的人一样,不尽人意地衰老了。这道光环,甚至还给王琦瑶添了
年纪,给她标上了纪年。它就像箱底的旧衣服一样,好是好,可是错过了年头,
披挂上身,一看就是个陈年累月的人,所以它还是给王琦瑶添旧的。唯有张永红
受了感动,她起先不相信,后来相信了,便涌出无数个问题。王琦瑶开始矜持着,
渐渐就打开了话匣子,更是有无数个回答等着她来问的。
许多事情她本以为忘了,不料竟是一提就起,连同那些琐琐碎碎的细节,点
点滴滴的,全都汇流成河。这是一个女人的风头,淮海路上的争奇斗艳的女孩,
要的不就是它?那一代接一代的新潮流,推波助澜的,不就是抢一个风头?张永
红据得出那光荣的分量,她说:你真是叫人羡慕啊!她向她每一任男友介绍王琦
瑶,将王琦瑶邀请到各类聚会上。
这些大都是年轻人的聚会上,王琦瑶总是很识时务地坐在一边,却让她的光
辉为聚会添一笔奇色异彩。人们常常是看不见她,也无余暇看她,但都知道,今
夜有一位〃上海小姐〃到场。有时候,人们会从始至终地等她莅临,岂不知她就
坐在墙角,直到曲终人散。
她穿着那么得体,态度且优雅,一点不扫人兴的,一点不碍人事情的。她就
像一个摆设,一幅壁上的画,装点了客厅。这摆设和画,是沉稳的色调,酱黄底
的,是真正的华丽,褪色不褪本。其余一切,均是浮光掠影。
老克腊就是在此情此景下见到王琦瑶的,他想:这就是人们说的〃上海小姐
〃吗?
他要走开时,见王琦瑶抬起了眼睛,扫了一下又低下了。这一眼带了些惊恐
失措,并没有对谁的一种茫茫然的哀恳,要求原谅的表情。老克腊这才意识到他
的不公平,他想,〃上海小姐〃已是近四十年的事情了。再看王琦瑶,眼前便有
些发虚,焦点没对准似的,恍炮间,他看见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影。然后,那影
又一点一点清晰,凸现,有了些细节。但这些细节终不那么真实,浮在面上的,
它们刺痛了老克腊的心。他觉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时间的腐蚀力。在他
二十六岁的年纪里,本是不该知道时间的深浅,时间还没把道理教给他,所以他
才敢怀旧呢,他才敢说时间好呢!老爵士乐里头的时间,确是个好东西,它将东
西打磨得又结实又细腻,把东西浮浅的表面光泽磨去,呈现出细密的纹路,烈火
见真金的意思。可他今天看见的,不是老爵士乐那样的旧物,而是个人,他真不
知说什么好了。事情竟是有些惨烈,他这才真触及到旧时光的核了,以前他都是
在旧时光的皮肉里穿行。老克腊没走开,有什么拖住了他的脚步。他就端着一杯
酒,倚在门框上,眼睛看着电视。后来,王琦瑶从屋角走出来想是要去洗手间。
走过他身边时。
他微笑了一下。她立即将这微笑接了过去,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回了一笑。
等她回来,他便对她说,要不要替她去倒杯饮料?她指了屋角,说那里有她
的一杯茶,不必了。他又请她跳舞,她略迟疑一下,接受了。
客厅里在放着迪斯科的音乐,他们跳的却是四步,把节奏放慢一倍的。在一
片激烈摇动之中,唯有他们不动,狂潮中的孤岛似的。她抱歉道,他还是跳迪斯
科去吧,别陪她磨洋工了。他则说他就喜欢这个。他扶在她腰上的手,觉出她身
体微妙的律动,以不变应万变,什么样的节奏里都能找到自己的那一种律动,穿
越了时光。他有些感动,沉默着,忽听她在说话,夸他跳得好,是老派的拉丁风。
接下来的舞曲,也有别人来邀请王琦瑶了。他们各自和舞伴悠然走步,有时
目光相遇,便会心地一笑,带着些邂逅的喜悦。这一晚是国庆夜,有哪幢楼的平
台上,放起礼花,孤零零的一朵,在湛黑的天空上缓缓地舒开叶瓣,又缓缓凋零
成细细的流星,渐渐消失,空中还留有一团浅白的影。许久,才融入黑夜。
自这次派推以后,王琦瑶还在几次派推上见过老克腊,他们渐渐相熟起来。
有一次,老克腊对王琦瑶说,他怀疑自己其实是四十年前的人,大约是死于
非命,再转世投胎,前线未尽,便旧景难忘。王琦瑶问他有什么根据。他说根据
是他总是无端地怀想四十年前的上海,要说那和他有什么关系?有时他走在马路
上,恍惚间就好像回到了过去,女人都穿洋装旗袍,男人则西装礼帽,电车〃当
当当〃地响,〃白兰花买哦〃的叫声鸟啼燕啦,还有沿街绸布行里有伙计剪布料
的〃嚷嚷〃声,又清脆又凛冽的,他自己也成了个旧人,那种梳分头、夹公文皮
包、到洋行去供职的家有贤妻的规矩男人。王琦瑶听到这里便笑了,说家有贤妻
是怎样的贤妻?他不理王琦瑶,兀自说下去。说有一日自己照常乘电车去上班,
不料电车上发生一场枪战,汪伪特务追杀重庆分子,在车厢里打开了,从这头追
到那头,不幸叫他吃了记冷枪,饮弹身亡。王琦瑶就说:你这是从电视剧里看来
的。他还是不理她,说,他实是一个冤魂,心有不甘,因此,到了如今,人是今
人,心却是那时的心。他说:你看。我就是喜欢与比自己年长的人在一起,似曾
相识的感觉。
这时候,舞曲响了起来,两人便去跳舞。跳到中途,王琦瑶忽然笑了一下:
要说我才是四十年前的人,却想回去也回去不得,你倒说去就去了。听了这话,
他倒有些触动,不知回答什么。王琦瑶又接着说:就算那是一场梦,也是我的梦,
轮不到你来做,倒像是真的一样!说罢,两人都笑了。散之前,老克腊说下一日
清王琦瑶吃饭。王琦瑶见他是在扮演绅士的角色,心中好笑,也有些感动,说:
还是我请你吧!我也不在外面请,自己家的便饭,愿来就来,不来拉倒。
到这天,老克腊早早地来了,坐在沙发上,看王琦瑶择豆苗。王琦瑶还请了
张永红和她的新男朋友,都叫他长脚,他们是临吃饭才到的。这时,饭菜已上了
桌,老克腊已像半个主人一样,摆碗布筷的。因是请这样的晚辈,王琦瑶便不甚
讲究,冷菜热菜一起上来,只让个汤在煤气灶上炖着。张永红他们倒和老克腊不
熟,见是见过,名字和人却对不上号。彼此难免有些生疏,话也说不大起来,全
凭王琦瑶从中周旋。因是吃饭所以谈的无非是菜肴,王琦瑶说了几种如今看不到
的菜,比如印尼的椰汁鸡,就因如今买不到挪酱,就不能做这样的鸡。还有广东
叉烧,如今也没得叉烧粉卖,就又做不了。再就是法式鹅肝肠,越南的鱼露……
她对他们说,这就是四十年前的餐桌,联合国开会似的,点哪一国的菜都有,
那时候的上海,可是个小世界,东西南北中的风景都可看到,不过,话说回来,
风景总归是风景,是窗户外面的东西,要紧的是窗户里头的,这才是过日子的根
本;四十年前的这根本其实是不张扬的,不张贴也不做广告,一粒米一棵菜都是
清清爽爽,如今的日子不知怎么的变成大把大把的,而且糊里糊涂的,有些像食
堂里的大锅菜;要知道,四十年前的面,都是一碗一碗下出来的。老克腊听出王
琦瑶这话是说给他听的,意思是告诉他四十年前的内心,而他所以为的只不过是
些皮毛。他晓得王琦瑶是在嘲笑他,但也不觉得难堪,相反,内心还很欢迎这样
的批评,这是带领他入门的。
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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