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85章


开始考虑他和张永红的将来,这是一个陌生的思想。他们这些混社会的人,是很
少想将来的,将来本是不想自来,没什么可想的,一旦去想,则又发现是想不出
来的。因为是一个不知道,还因为是一个不打算。长脚的思绪在这里被弹了回来,
他发现他和张永红是没有将来可言的,只有眼下这一天天的日子。这一天天的日
子是浓缩成一餐餐的饭,一堂堂的舞会,一趟趟的逛马路买东西,这可都是人生
的精华,是挑最要紧的来的,这最要紧的则是用钱来打底。因此,思绪兜了一圈
又回来了,还是个钱的问题。
长脚再次出场,是以更为抖擞的面貌,他神清气朗,满面笑容,新理了发,
换了干净衣衫,腰包鼓鼓的,连长年弓着的腰也直起来了。他说要请大家吃烧烤,
在锦江饭店新开张的啤酒园。初秋的夜晚,风吹着桌上的蜡烛光,还有烧烤架的
火光,玻璃盏里的酒是晶莹的色泽,有一些淡淡的烟随风而逝。长脚的眼睛几乎
是噙泪的,心想:这可不是做梦吧?头顶上的布篷就像一面帆,时时鼓起着,不
知要带他们去哪个温柔乡。这才是上海的夜晚呢,其他的,都是这夜晚的沉渣。
长脚这么一走一来,难免要为他的家族传说增添新的篇章。在这水晶宫般的
夜晚里,说什么都是叫人信的,人也是有想象力的。
草坪里有一些小虫,轻轻地啄着人的脚,四周是欧式建筑环绕,悬铃木的树
叶遮着挡着,有音乐盈耳。这些还都在其次,重要的,重要的是在心里,心里是
什么样的感觉啊!好像人不是人,而是仙。长脚心里的话都是语不成句,歌不成
调的。他的膝盖微微打着额,手指在上面敲着鼓点,也是没拍眼的。什么叫陶醉,
这就是陶醉。前后不过几天,长脚却好像做了两世人。
长脚时隔几日不出现,王琦瑶几乎断定他是一个骗子了,他这么一再来,王
琦瑶又糊涂了。长脚并不解释什么,将一纸袋的礼品随意一放,纸袋上有免税商
店的中英文字样。王琦瑶心里猜想他到底从什么地方来,嘴上却不问,只说张永
红怎么不来?话没落音,张永红已从楼梯口上来了,原来是在弄堂口打电话。正
好老克腊也在,四个人就坐下来闲话。长脚环顾着小别重逢的王琦瑶的家,感动
地想: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觉得自己已离开了很久的时间,而这里的人和事竟然
依旧,似乎是在等着他归队,真叫人倍感温馨。为了回到这好日子里来,长脚终
于做了一回诈骗犯。大前天的晚上,他在浦东陆家嘴路一条弄堂里,成交了一笔
买卖,交货时,他使用了掉包计,用十张一元钱的美钞,代替了二十元的美钞。
这样的掉包计,虽然不稀奇,可在长脚却是头一遭,这在他套汇的历史,刻
下了一个耻辱的记录。在从浦东回浦西的轮渡上,长脚望着月亮被云遮住,心里
一阵暗淡。如不是走投无路,他是决不会走这条黑暗的道路。长脚的好天性里还
有一条是纯洁,现在,这纯洁被玷污了,他心里隐隐作痛着。这时,他望见了岸
上的灯光,那巍峨的建筑群,像山峦似的,陡立眼前,镀着一道城市的光芒。那
里的夜晚在向他招手,是如何的摄人魂魄!
12。祸起萧墙王安忆
在这城市的喧嚣之中,有谁能听见平安里的祈祷?谁能注意到这里不求有功
但求无过的生计?那晒台上又搭出半间披屋,天井也封了顶,做了灶间。如今要
俯瞰这城市,屋顶是要错乱并且残破许多的,层上加层,见缝插针。尤其是诸如
平安里这样的老弄堂,你惊异它怎么不倒?瓦碎了有三分之一,有些地方加铺了
油毛毡,木头门窗发黑朽烂,满目灰拓拓的颜色。可它却是形散神不散,有一股
压抑着的心声。这心声在这城市的喧腾里,算得上什么呢?这城市又没个静的时
候,昼有昼的声,夜有夜的声,便将它埋没掉了。但其实它是在的,不可抹杀,
它是那喧腾的底蕴,没了它,这喧腾便是一声空响。这心声是什么?就是两个字
:活着。那喧腾再是大声,再是热闹,再是没日没夜,也找不出这两个字的。这
两个字是千斤重,只能向下沉,沉,沉到底,飘起来的都是一些烟和雾般的东西。
所以,那心声是不能听的,听了你会哭。平安里的祈祷,也是没日没夜,长
明灯一般,熬的不是油,是心思,一寸一寸的。那大把大把挥洒在空中的喧腾,
说到底只是些活着的皮毛,所以才敢这么不节省,这么夸口。在这上海的几十万
几百万弄堂里,藏着的祈祷汇集起来,是要比欧洲城市教堂里的钟声齐鸣还要响
亮和振聋发聩,那是像地声一样的轰鸣,带来的是山崩地裂。可惜我们无法试一
试,但只要看一看它们形成的沟壑,就足以心惊,它们把这块地弄成了什么呀!
你说不上它们是建设,还是破坏,但这手笔却是大手笔。
平安里祈求的就是平安,从那每晚的〃火烛小心〃的铃声便可听出。要说平
安还不是平常,平安里本就是平常心,也就这么点平常的祈求,就这一点,还难
说是求得。多少年来,大事故没有,小事情却不断。收衣服翻身摔下楼,湿手摸
开关触了电,高压锅爆炸,错吃了老鼠药,屈死鬼也不算少了,要喊冤也能喊得
个耳朵聋,能不求平安吗?到了开灯的时分,你看那密密匝匝的窗户里的亮,是
受惊的警觉的眼睛,寻找着危险的苗头。可是当危险真的来临,却谁也听不见它
的脚步。这就是平安里麻木的地方,也是它经验主义的地方,它们对近的危险没
有准备。火啊,电的,它们早已经晓得了,其余的,它们却没有想像力了。所以,
要是能听见平安里的祈祷,那就是像阿宝背书似的,只动嘴不动脑,行行复行行。
那窗台外的花盆,差一步就要掉下去了,却没人伸手拉一把的;那白蚂蚁已
经把楼板蛀得不成样子了,也没人当回事的;加层再加层,屋基快要下陷,新的
一层眼看又起来了。在夏日的台风季节,平安里其实摇摇欲坠,可人们蜷缩在自
己的房间里,感受着忽然凉爽的风,心里很安恬。因此,平安里求的,其实是苟
且偷安,睁眼闭眼,是个不追究。早晨的鸽哨,奏的是平安令,却报喜不报忧,
可报了又怎样?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这样说来,那祈祷还透着知天命,
是个大道行。再没什么说的了,就只愿它夜夜平安,也是句大白话。
风穿街过巷地响,将落叶扫成一小撮一小撮,光也是一小撮一小撮,在这些
曲长弄堂里流连。夏天过完了,秋天也过到头。后弄里的那些门扇关严了,窗也
关严了。夹竹桃谢了,一些将说未说的故事都收回肚里去了。这是上海弄堂表情
比较肃穆的时刻,这肃穆是有些分量了,从中可以感受到时间的压力。这弄堂也
已经积累起历史了,历史总是有严正的面目,不由使它的轻佻有所收敛。原先它
是多么不规矩呀,角角落落都是风情的媚眼,你一进去就要上它的圈套。如今,
又好像是故事到了收尾部分,再嬉皮笑脸的都须正色以待,再含糊不过去,终要
水落石出了。扳着指头算算,上海弄堂的年头可真不短了,再耐久的日子也是在
往梢上走了。再登上高处看那城市的风貌,纵横交错的弄堂已透出些苍凉了。倘
若它是高大宏伟的,这苍凉还说得过去,称得起是壮观。而它却是些低墙窄院,
凡人小事,能配得起这苍凉吗?难免是滑稽的表情,就更加叫人黯然神伤。说得
不好听,它真有些近似瓦砾堆了,又是在绿叶凋谢的初冬,我们只看见一些碎砖
烂瓦的。那个窈窕的轮廓还在,却是美人迟暮,不堪细想了。风里还有些往昔的
余韵吗?总不该会是一无所存?那曲里拐弯就是。它左绕右绕的,就像是左顾右
盼,它顾盼的目光也有岁数了,散了神的,什么也抓不住。再接着,雨夹雪来了,
是比较寒冽的往事,也已积起三五代的,落到地就化成了水。
现在,让我们透过窗口,看一看平安里的内景。先是弄口过街楼上,住的是
扫弄堂老人的一家,籍贯山东,老人已在年前去世,墙上挂着他炭笔画的遗像,
遗像下的方桌上有孙儿在写作业,要将一个字写上二十遍,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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