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是一个警察?是一个常常到楼下宣讲“看见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时报告”的警察?那么;就是昨天的男医生和女护士给她打了安眠针之后向警察报告了。她是一个可疑的人。难怪她单独住一间病房。可疑的人威胁正常人的安全。
一个年纪很轻的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从屋角拉过一根铁架子;又从车上拿起一瓶药水;走到床尾;大眼睛愣了几秒钟;再回到药水瓶上。她在多鹤手臂上极其认真地扎了三四个眼;终于成功地扎了进去。两个小时后;输液结束了;多鹤爬到床尾;看到那里挂了一个牌子:姓名:?性别:女;年龄:?籍贯:?病因:急性胃肠炎。
这是一个充满疑问的病人。这个病人给看起来了。门外的警察有枪吗?可疑的病人一旦出了这个门;沿着走廊飞奔时;一颗子弹就会把她撂倒在光滑的水磨石地上吗?这条走廊有七八米长;从小护士推车走来的声音;能大致测出它的长度。上厕所呢?就在床下便盆里解决。不行;不习惯便盆;必须去厕所。习惯不习惯;由不得你!
可疑的人或许连最不可疑的生理要求也显得可疑。从窗子看出去;白杨树的高度让她明白病房在二楼。
她悄悄地下床;眼睛同时搜索她的鞋子。那是一双凉鞋;鞋面是用白布自制的;在鞋匠铺上了轮胎底;走路一点声响也没有。可是它们不见了。可疑的病人一旦没了鞋就更好看守了。
她抖开一团馊臭的连衣裙;飞快地换下身上的病员服;再一次摸摸小包里的钞票。
最难的是悄无声响地打开玻璃窗;甚至难以跃到白杨树上再顺着树干溜下去——多鹤两只微微内翻的脚掌走路不理想;但擅长上树。代浪村村委会门口有四根木杆供孩子们爬;多鹤常常能赢男孩子们。这楼房老旧;木头都变了形;开窗时窗子和窗框少不了扯皮;弄出很大的响动。
但这扇油漆龟裂的窗子是唯一的出口;通向丫头、大孩、二孩的唯一出路。她的手沿着窗子和窗框接缝的地方轻轻推动;让窗扇一点点从窗框松动开来。然后她站到了床头柜上;握着窗把手;用力往上提;同时用全身重量控制着它;把它的响动压在身体分量下。窗子被推开了。声响在她的知觉里如同打雷。她站在床头柜上;回头瞪着门;门一动不动。门外悄无声息。或许她并没有弄出任何响动。她的脚心已经踏到砖砌的窗台。再一步;她就正面对着那棵白杨树了。
一步能不能跃到树干上?树杈够结实吗?她来不及想得太周全了;就是朝死亡里跳;她也得跳。
她从树上下滑时;一个戴大白围裙、挑两个大桶的女人看着她。她从她面前跑过去;女人往后猛一退;把挑着的两大桶泔水泼了出来。她那么一退是怕她的意思;多鹤一边跑一边想。原来可疑的人是让正常人怕的;也许她在那女人眼里是个女疯子。
多鹤在雨里跑着;东南西北对她都毫无意义。她唯一的方向就是远离那所医院。街边停了一排黄包车;车夫们从车篷缝隙里露出脸;看着她这个披头散发、赤着双脚的女人匆匆走过;谁也不敢揽她的生意。
一个阴暗的杂货铺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她跨进去;铺主从柜台后面直起腰;对她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语言客气;眼睛不客气地告诉她;他没把她当正常人。她要纸;要笔。纸和笔来了。她写下长江南岸的那座小城的名字。铺主摇摇头。她又写下:我去。铺主活了五十多岁;从来没和人打过如此古怪的交道。他还是摇头。
多鹤指指柜台里一块酥饼。铺主立刻照办;把酥饼取出;放进一个报纸口袋;抬起头;一张快沤烂了的五块钱放在柜台上。铺主从一个铁皮盒子里数出大大小小许多钞票;又一张一张放在她面前;放一张;他嘴里出来一个她不懂的词。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念数字。一张钞票上印着“2”;两张印着“1”;剩下的是一堆小钞票;各种数字都有。算了算;这块饼花去了五分钱。就是说;她这笔财富是不小的。
她想;这下铺主会回答她的提问了;她和他成交了一小笔买卖。她指指那座城市的名字;又指指“我去”;铺主还是摇头;同时扬开嗓门;仰起脸;叫了一声。多鹤听见有人在某处应答。天花板开了个洞;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对铺主说了几句多鹤不懂的话;又对多鹤说;那座城市远得很;要坐轮船!天花板上的洞封上了。
铺主重复:坐轮船!他这回的话也好懂些;讲到第二遍多鹤就使劲点头。
多鹤想;明明不是轮船把她和西瓜带到此地的。她又在纸上写:火车?铺主跟天花板上面的男孩大声商量一阵;都认为火车也行。
铺主为多鹤截了一辆黄包车。半个小时之后;黄包车停在火车站门口。多鹤算了一下;一块偌大的酥饼值五分钱;那么一个车夫一天应该能挣二十个酥饼;给他十个酥饼的钱;应该是体面的车费了。果然;车夫接过三角钱时给她一个满口乱牙的笑容。
当她把大大小小的钞票一块从售票小窗洞递进去时;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她的钱不够。
她把自己的脸挤在小窗洞上;她觉得她没听懂;这样凑近能看见售票女子的一截脖子半截脸蛋;似乎离理解就近多了。那女子问她买不买呀?不买让后面的人买。
“我买!”她讲中国话头一次这样粗声大气。
“你钱不够!”售票的女子脸露出来了;但是横过来的。
“为啥?!”她问。她声音更粗大;把“啥”说成了“哈”;这是她向张家人学得最好的一句话。她实际上是说;为什么我不能回我家?!为什么我不能回到我的女儿、儿子那儿去?!为什么我两个奶胀得要炸而我的孩子们在闹饥荒?!
这就使多鹤的“为哈”听上去充满蛮横不讲理的爆发力。不论为什么她都要去马鞍山;不论为什么她都得有一张火车票。
“为啥?!”那张横放在洞口的女子面孔消失了。“咔嗒”一声;整个窗子大开;女子正襟危坐;手指划拉一下;“问问你后面的群众;为啥?差一多半钱呢!会看票价表吗?票价是国家定的!你不是中国人呀!”看热闹的人群大起来。一双赤脚、一头散乱肮脏的长头发、一件泡了西瓜汁又泡了雨的花裙;使人群和多鹤之间的距离也大起来。
一个小孩大声问了句什么;人们哄地一笑。多鹤被那句“你不是中国人呀”提醒了;她打算破开这道人墙。趁她转身;那个小孩一步蹿上来;从后面揪了一把她的长发;高兴地尖叫着跑开。她走了几步;那只孩子的手又揪一把她的头发;又是高兴地尖叫;往回跑去。就这样;她走着;他揪着。最终她赢了:她的毫不反应让孩子败了玩兴。
她在候车大厅里买到一张全国铁路图。在上面她找到了长江;找到了她眼下所在的武昌;不久;她的食指尖停在那座长江南岸的小城。她和西瓜们是兜了怎样的圈子;才到达这里的?那城市和武昌其实是同一条长江相串联的呀!
有了这张图她可以回到丫头、大孩、二孩身边去了。她走也得走回去。两个儿子没有奶吃;她爬也要爬回去。她在火车站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双鞋;最便宜的一种;花了一块多钱。她还需要一把伞;但她实在下不了手花那一块多钱了。
她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睡了一会儿。天黑下来;她沿着铁路线走着;向东走。雨小了;风却很冷;楼房电线杆从稠到稀再到消失。她走进了一座小站。不一会儿;一辆货车停靠下来;她爬上去;发现车上装的是木头。货车每经过一个站;她就盯紧站名;再借着站上的灯光对照铁路图上的名字。
半夜她从拉木头的车上跳下来;因为那趟车从此分岔。她在一个小站外面等候下一趟货车;但没有任何一趟车在小站停靠。
小站没有候车室;只有一圈木栅栏加一个棚子。她在棚子下的长椅上睡下来。太阳刚升起;远处的田野和农舍在绿中透蓝的山下非常宁静;连苍蝇的嗡嘤也是这宁静的一部分。苍蝇渐渐多了;把地上一块甜瓜皮落成黑绿色。侧卧的多鹤看着一道道炊烟;水田里的天空、山影;目光虚一些;景色就熟识一些。多鹤自从离开了代浪村就总是在找和代浪村相似的东西。现在远处的村景和代浪村相似;还有九月雨后的太阳。因此多鹤就熟睡在苍蝇嗡嘤的九月里。
她一睡睡了十多个小时;醒来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小火车站的棚子里。她也不知道自己睡着时;身上除了落过苍蝇还落过什么。
直到第四天;她才爬上一趟运化肥的货车;但两小时后就被人发现了。在审问中她明白化肥值钱;因此常有人扒车偷化肥。她从审问者的眼睛里看出自己是多么可疑。她已经发现她越说话疑团越大;因此她随他们去自问自答、大发脾气。渐渐地;她看见自己在对方眼里不再是可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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