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矿石在榔头下碎得颇整齐;想让它碎成四块;就四块;想碎成三块就三块。多鹤想;人能把铁榔头、木头柄都长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劲怎么使;全由神经掌握。石头也能和你熟识;坐在这里敲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它们跟着你心愿破碎。
她不必再向组长请假了。去年她常常在小纸条上写:“家里有事;请假半天。”这是张俭替她造的词、造的句。他怕她的谎言写得别人看不懂;会害他在幽会地点白等;也怕她写的谎言不是纯粹的中国谎言;引起小组长对她身份的猜疑。这不比去肉铺、粮店;带领家属们上工地的都是妇女骨干;比正经干部的政治嗅觉灵敏得多。毛主席视察期间;就有妇女骨干揭露出来的两起破坏案。一起是在垃圾箱发现了贴橡皮膏的毛主席塑像:原先打碎了;又用橡皮膏打上了绷带。另一起;是抓到了一个矿石收音机组装小组;教中学生们组装收音机;这些收音机竟能接收到英文、日文。多鹤的小组长现在非常依赖多鹤的生产效率:她一坐一上午或一下午;一言不发;打出三个人的矿石量来。隔天她运矿石;也是一趟不停;比一台好机器还可靠:装石头;上桥;转身;抽掉桶底;仰身;石头落进车厢。到了开春;多鹤跟大家打矿石打了一年了;她还是老远见人就鞠躬;脸上的笑容大大的;好像见到你是她这天最高兴的事。人们跟小组长嘀咕:多鹤怎么不像咱中国人啊?怎么不像?中国人一个小时就熟得你吃我饭盒里的菜;我掰你半拉馒头了。人家那是讲卫生。那么卫生就不对劲。哪点不对劲?说不上来。
人们渐渐发现多鹤缺心眼。你叫她:多鹤;那桶绿豆汤你给搬过来!她吭哧吭哧就把两人才抬得动的搪瓷桶搬过去。你对她说:那条路不好走;趁大伙休息你用锹去垫垫。她拿起锹就走;绝没有半点疑问:趁大伙休息?那我是谁?我不是大伙中的一分子?家属们聚在一块;都是讲谁家丈夫打媳妇;谁家媳妇和婆婆斗智斗勇。这天有人对正从独木桥上背着空木桶下来的多鹤喊道:“朱多鹤!你姐那么活泛;谁都认识;咋不给你找个婆家?”
“就是!朱小环给多少人做过媒!”
“朱小环做媒还净做成!我们隔壁那家的豁嘴子小叔子;就是朱小环给介绍的媳妇。从菜场上认识的郊区菜农;还挺好看!”
“朱小环要在旧社会;挣钱可挣老了!”
“那她咋回事?搁着这么个漂亮雪白的妹子;都快老在家里了。”
“朱多鹤;你多大岁数?”
多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们的话太快;有的是南方人;又是两两三三摞在一块说;她全没听懂。
“问你;小朱;多大了?”
这回她听懂了。她先伸出两根手指;然后两手一并排;伸出九根手指。她的表情和动作都十分认真;像那种痴傻的人要证实自己不傻;识数。然后她又像那样笑了笑;就是她那从陌生到熟识从来不变的诚恳的、大大的笑容。
家属们愣了一下。她们跟这个朱多鹤就是处不热乎;处着处着哪儿就不透气了;憋在那儿了。
“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一个南方女人说;“我有个表弟在南京化工学院;三十好几;一表人材;就是有点秃顶。等到三十几;就要找个像多鹤这样斯文漂亮;又白又嫩的。”
“多鹤你怎么晒不黑呀?”
多鹤已经装满了矿石;往铁道那边走去。
“搽粉吧?”一个东北女人说;“我们在老家买的日本香粉可好了;什么脸一搽都白细白细的。小日本投降以后;那粉满街都是。”
多鹤根本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她这时才把南方女人的话重新拼凑;拼出句子。等她把石头倒进车皮;她才明白那拼起来的南方话是什么意思。是要介绍一个三十多岁的秃顶男人给她。化工学院。爱漂亮女人。细皮白肉就像她多鹤。
人人都要把她多鹤嫁出去;包括张俭、小环也想把她嫁出去。假如她能舍下她的孩子的话;假如她能编造一个身世让人相信的话;他们大概已经把她嫁出去了。
四个多月前;她在俱乐部后面的榆树丛里看着一群人把张俭带走;等张俭再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知道什么都变了;是在什么都没变的表层下变的。他那天换白班;有一整天的时间。这一整天要在过去可是拿命都不换的;他会带多鹤去很远的地方;远到他曾经丢了她的江边。而这天他从下了夜班就睡觉。多鹤连他进厕所、倒洗脚水的声音都没听见。他从上午八点一直睡到下午六点。多鹤那时把两个儿子安置到饭桌上吃晚饭;见他睡得鼻青脸肿;从大屋出来;拖泥带水地拉着两只脚进了厕所。他根本没看见多鹤似的;儿子叫他他也不搭理。等他从厕所出来;儿子又叫他;他扶着门框转身;似乎他睡瘫了;现在站着便是立着的一摊泥;不靠门框他非塌不可。
多鹤叫了他一声。多鹤叫他很特别:二河。她十多年前就这么叫;饿亥、饿孩、二河。小环纠正过她多次;后来笑道:二河就二河吧。她担心自己叫不准;所以尽量少叫;叫了;就证明她迫不得已;急眼了。
他一摊泥地靠在那里;眉毛上面一大摞褶。
“我累死了。”他说。
她受了惊吓那样看着他。他受过刑?他受了什么样的惩罚?他眼睛里有那么多疼痛。这时门锁开了;小环进来;带回从食堂买的三合面馒头和粥。在食堂工作除了打饭分量不亏;什么姥姥的好处也没有。小环牢骚冲天:这他娘的炒茄子还叫炒茄子?个个茄子都他妈怀孕八个月;一包籽儿!小环老样子;刻薄越来越办不下去的大食堂。好像什么都没变。张俭直接回到大屋;又去睡了。
又过一个礼拜;张俭还是大睡特睡;似乎要把他跟多鹤幽会耗掉的精神、体力好好地睡回来。他偶然跟多鹤说话;就是大孩真能吃;五岁能吃两个二两的馒头!要不就是:二孩又往楼下尿尿了?楼下刚才有人骂呢!或者:我的工作服不用熨!厂里哪儿都爬哪儿都坐;一会儿就没样了!
多鹤总是看着他。他从来是装糊涂;假装没看懂她目光里有那么多话:你打算怎么办?你不是说过你爱我吗?你把我的心领出去;你倒回来了;可我的心野了;这么小的地方关不住它了!
他再也不给她约会的暗示。她跟他打暗号;他也装看不见。她打暗号是要他跟她面对面地给她一句明白话:厂里究竟把他怎样了?小环是不是知道了?他们从此就这样;回到半生不熟、不明不白的关系里去?
这个春天来得早;矿石场四周都绿了。多鹤坐在一大群吵闹的家属中间;听她们给她保媒;听她们向她打听保养皮肤的秘密。多鹤总是在她们的话讲完半天;才大致明白她们在讲什么。等她大致明白某个女人在讲脸上搽的粉时;那女人已经上来了。等她明白那女人往她跟前走是什么意思时;已经晚了;那女人伸了一根手指在她脸上抹了一下;然后看看自己指尖。多鹤这才明白;一帮女人打赌;说朱多鹤搽了粉;所以伸手抹一下;看看能不能抹下一点白。
多鹤愣愣地看着这一群三十多岁的女人。
家属们都斥责那个伸手的女人。不是真斥责;护短地玩笑地说她见人老实就动手动脚!
那女人说:“哎哟;好嫩哟!不信你们都来摸摸朱多鹤的脸皮子!”
女人们问多鹤能不能摸。多鹤正在想;她们不会那么过分吧?女人们一人一只手已经上来了。多鹤看着她们一张张嘴都在说话;说的是好话。多鹤自己也摸了一下被她们摸过的地方。等多鹤走开;家属说朱多鹤就是不对劲;问她的脸让不让摸;她站得毕恭毕敬地让你摸。
多鹤头一个爬上回家属区的卡车。刚才家属们的举动让她更觉得孤独。她戴着跟她们一样的草帽——年的风吹日晒;和她们一模一样的破旧;穿着跟她们一模一样的帆布工作服——都是丈夫们淘汰的;因此全都又肥又大;但她们永远从她身上看出异样来。
卡车开动了。每一个沟坎卡车都把她和所有女人抛到一块;挤得亲密无间;但她感到她们的身体对于她的抵触。在和张俭相爱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要融入一个中国人的社会;要中国人把她作为同类来认识。她甚至没有觉得孤独过。她有她的孩子:她为自己生养出来的一个个亲骨血——那些身上有一半竹内家血脉的亲骨血。她曾经想;只要他们围绕着她;就是代浪村围绕着她。但是这些都变了。她一生相托地爱上了张俭;似乎他是不是她孩子的父亲;已无关紧要;已文不对题;要紧的是;她在这块异国国土上;性命攸关地爱上了这个异国男子。两年多时间;她和他私奔过多少次?她再也回不到原地了。她秘密建立起的代浪村毁了。是她自己毁的。因为她渴望这块生养张俭的国度接纳她;把她不加取舍地融进去。因为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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