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笑着说:“瞧小环嫂子的耳朵多灵!缝纫机那么响还偷听咱们说话呢。”
小彭大声说:“小环嫂子;他小姨说的话我们真不懂。”
小环说:“真不懂?那我可告诉你们啦——爪哇国的话呀!我妹子去过爪哇国!”
小石和小彭都笑着说爪哇国的话这么难懂;快赶上日本鬼子的话了。
他们常常是这样;真话假话没人计较;解闷就行。多鹤坐在大屋的床上织补孩子们的袜子;不时给三个男人续上开水。张家已经早就不喝茶了;茶叶钱全买了粮。秋天多鹤常去郊外采一种草籽;慢火炒黄以后泡茶很香。可这时刚入夏。
该小石和小彭下棋;张俭观局了。他站起身;进小屋去看看做作业的几个孩子。多鹤眼睛的余光看见小石踢了踢小彭;小彭不动;小石却动了。他站起来;从饭桌上端的毛主席画像上起下一颗图钉;然后把图钉搁在张俭坐的椅子上。多鹤不明白他的意思。张俭走出来;正要往椅子上落座;多鹤突然明白了。她叫起来;叫得又尖又亮;小彭和小石从来不知道声音温和的多鹤会有如此的女高音。
她叫的是:“二河!”
张俭回过头。多鹤已经跑过去;把那个本来应该已经扎进他屁股的图钉拿起来;面孔血红。
“走!你走!”多鹤对小石说。
小石尴尬地咯咯直笑。“我跟他玩呢……”他指着张俭。
多鹤一把抓住小石的衣袖;把他从凳子上拉起;往门口拽。
“你走!你走!”
小彭呆了。他从来没看多鹤发过脾气。也不知道她有这么大牛劲;张俭和小环两人拉;她抓着小石衣袖的手都不撒开。其实工段里爱作弄张俭的人不少。有人在他鞋里放沙子;有人从他工具箱里偷线手套。政治学习的时候;常常有人在他椅背上用粉笔画猪八戒或猩猩。张俭在俱乐部的后台被抓获;原先爱作弄他的人更活跃了。所有认识张俭的人里;或许只有小彭明白;张俭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温厚。他的老实、沉默寡言是他不屑于跟人一般见识;他心里似乎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对付。
但那是什么事呢?小彭太想看透了。
小环和张俭终于给小石解了围。小石嬉皮笑脸地给多鹤左一个作揖右一个打千。小彭想;张俭那与世无争的沉默不定会在哪天爆炸;也不知会轮上哪个倒霉蛋做这爆炸的牺牲品。
小彭也明白小石想以他的机灵顽皮引起多鹤的注意。他俩谁也不知道引起张家这位小姨子的注意图的是什么;但他俩总在暗暗竞争;争取多鹤哪怕无言的一笑。难道他俩想跟她搞对象吗?小彭被这个想法吓一跳:他怎么能娶一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女人?再说;老家有父母给订的娃娃亲;他不可能永远赖着不回去结婚。二十六岁的人;还能赖多久?
小彭连是否喜欢多鹤都不知道;就是多鹤那种跟一般女同事不同的韵味引得他心痒。他看着小石还在油嘴滑舌地向多鹤表白他对张俭的兄弟感情;突然明白了——张俭和多鹤是一对情人。难怪一颗图钉就让她成了只母豹子;扑上去就要撕咬加害她的雄豹的人。一切都清楚了:朱小环在俱乐部事件中为他们俩打了掩护。现在小彭明白孩子是谁生的了。
小彭觉得自己和无耻、乌七八糟的家庭混了这么几年。太埋汰他了。他和小石走出张家的时候;他下决心再也不来了。但第二天他又来了。接着的一天又一天;他比往常来得更勤。他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甚至没有把自己的推测告诉小石。他瞧不起小石的老婆舌头;瞧不起小石那没有两寸深的心眼。
八月这天;他下了班之后;洗了澡洗了头;换了一件短袖海魂衫;把胳肢窝下的破洞用橡皮膏粘了粘。他到了张俭家楼下;正遇见多鹤下楼;背上背了个木桶。他问她去哪里;她指指粮店方向。他说我帮你去扛粮吧?她笑了;说多谢啦。他马上把自行车掉了个头。
到了粮店门口;她又指指前面:“那里。”
小彭跟着她走。她走起路来很有趣;步子又小又拖拉;却非常快。跟她离得近;他更觉得她不同于一般女人。
“还远吗?你坐到我车上来吧。”
多鹤指着背上颇大的木桶:“桶。”她笑笑。
小彭想了想;叫她把木桶解下来。他看着她解;觉得这个桶也怪头怪脑;不像一般人家用的东西。他左手拎着桶带;右手握车把;歪歪扭扭骑上路。过一会儿;就进了菜农的领地。
路边有一群人在地上翻拣什么。是一堆新起的花生;泥比果实多多了。一个邻居把卖花生的消息在楼上传开;小环跟邻居借了五块钱让多鹤去买。孩子们都缺乏营养;大孩的肝脏肿大了近半年了。
小彭和多鹤刨了两手泥;刨出七八斤花生;多鹤正要往秤上的筐子里倒;小彭拦住她;把桶里的花生倒在地上;又把花生壳上滚了太厚泥层的挑出来;再把泥搓掉。他对多鹤笑笑。多鹤明白了;也蹲下和他一块挑拣。小彭想;这个女人活到这么大;还不懂人间有多少诡诈;若不是他来;她不就要花买花生的钱买泥巴回家了吗?
卖花生的农民把他长长的秤杆指过来;险些戳到多鹤的脸。他叫喊着不卖了不卖了!谁要挑拣就不卖了!
小彭一把揪住他的秤杆;说他的秤杆戳着人了。农民说他有言在先;花生没挑没拣!小彭跟农民用那杆秤拔河。他说挑拣了就该挨你秤杆戳脸吗?还是女同志的脸;是随便能戳的吗?戳瞎了眼睛算谁的?!没戳瞎呀!’噢;这狗日的还真安心戳瞎她眼睛呀?
农民毕竟比小彭简单;小彭的第一句指控就把争端截流了;他却稀里糊涂跟着小彭往逻辑支流上走。
“她眼睛没瞎嘛;不是好好睁着吗?”农民也对抢购的人们说。
“那是你有那坏心没那本事!大家听见没有?我们国家正在困难时期;这些奸滑农民趁机吸我们工人老大哥的血!”
小彭把秤杆夺到手里;农民在旁边跳脚顿足;求他别拿秤杆舞金箍棒;把它耍断了。
“这些近郊的农民心肝最黑!趁我们缺粮少油拼命抬高市价!”
“可不是!”抢购者中有人应声。
一个东北家属嘴边糊着泥;大声说:“这些农民老弟太不够意思;卖给咱这点花生;还先搁泥里酱酱!”她刚才趁工人阶级和公社社员拔河;剥开酱过稀泥的花生;飞快往嘴里填。她想填个半饱;好给孩子们省出一顿饭来。现在她的脸看上去也像在泥里酱过了。
工人家属们对郊区农民积压了多年的怒火暴发了。农民知道上海工人离不开鱼虾;就把鱼虾价钱涨得跟上海一样高。卖的青菜泡足了水;揭穿他他还狡辩:哪里是泡了水?是浇小尿(suī)的!粉嫩的!
小彭挥舞着秤杆;对家属们说:“俺们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闹饥荒只能干扛着;他们还有自留地!他们是有产阶级!”小彭不管自己讲的大道理是否在理;是否有说服力;他的派头很好;连那个投机卖花生的农民也怀疑他有什么来头。
小彭一边耍着秤杆;一边拿出业余话剧演员的舞台嗓门;教育有产阶级的农民。他眼睛不断朝多鹤看去。多鹤穿一件白底子蓝细格的衬衫;白的很白。蓝的也快白了;原先的长袖破得无法补缀;剪成了短袖;但那种洁净挺括仍然使她在一群工人家属里非常刺眼。多鹤眼睛睁圆;看着他;对他突然展露的才干似乎很意外;是他做群众领袖的才干还是做业余话剧演员的才干;无所谓;她的目光一直在照耀他。
多鹤咯咯一笑;小彭感觉像二两酒上了头。他绝不能马上放弃刚为自己搭建的舞台;只听咔巴一声;那根树苗粗的秤杆撅折在他手里;他的膝盖也被老秤杆硌得生疼。他顾不上疼痛;领导工人阶级大翻身;把农民的花生按人数分成一个个等份;每人拿出三块钱;他替天行道地对农民宣布:要是嫌少连这三块钱也没有了。
农民大骂他们是土匪。
小彭一点也不生气;哈哈大笑;人们欢欢喜喜围着小彭;就像他真的领导了一场大起义。小彭跟家属们点头、挥手;但他的感觉都在多鹤身上。他要多鹤看看;张俭是什么玩艺儿;有他这么精彩的口才吗?有他这样服众的魅力吗?
小彭在技校时读过几本小说;他对多鹤绝不像少剑波对小白鸽;也不像江华对林道静;多鹤对于他;是个具有巨大的神秘吸引力的怪物。她的口齿不清、脚步奇特、惊人的天真都是她神秘吸引力的组成部分。有时小石和他怀疑她智力发育不良;但一看她的眼睛;那怀疑就立刻被驱散:她不仅智力健全;而且相当敏感、善解人意。
他把半木桶花生绑在车大梁上;和多鹤步行。夏天太阳落得晚;正在出钢的高炉给这个城市又添了个太阳。他刚才领导起义弄出一身大汗;海魂衫粘在前胸后背;胳肢窝下面用作打补丁的橡皮膏被汗湿透;卷起;又在他手舞足蹈的演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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