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寰》第36章


桑,何尝不是具体而微地象喻了整个时代的激情与创痛?更何况,病人向医生追叙过往,以图疗伤止痛,原本是佛洛伊德式精神分析的正宗法则;女人自幼孺恋并诱惑年长叔叔,四十五岁时成为七十岁老教授的情妇,是罗莉塔(Lolita)加上恋父情结的混血结晶;最后主动中断心理治疗,更是杜拉(Dora)病例史的中文小说版。而由西方男医生与中国女病人所构成的医病关系,又呼应了女性主义与后殖民论述的若干论题。
这样的架势,已足够让不少读者及评论者为之眼前一亮了。但作者的企图,还并不止于将故事与理论简单地嵌镶拼合而已。基于对书写与言说之内蕴复杂性的高度自觉自省,《人寰》的叙事声音每每若实还虚,如假亦真。女人的英文表白似是而非,早已暗自动摇了一切事实的陈述基础。
她在手记中坦言对心理医生“撒了谎”,接受催眠治疗前,“已阅读了有关催眠的基本理论”,告诉医生“也许你得到的不是事实而祗是一个白日梦”;与指导教授争执,屡屡强调:“这四十五年中国大陆人的性格相对于二十世纪心理学、行为科学而言,是个例外”,“是个秘密”,则又在引发各种异质因素多方颉颃对话的同时,隐涵了必然的自我销解——国家的伤痕苦难,个人的爱恨嗔痴,固然不该是西方之眼凝视检验下的病号想象,但延宕在说与未说、写与不写间的暧昧不明,不也一样反证了主体自身的支离含混、一切言说书写的虚妄徒劳?
严歌苓是个说故事的能手,早先《雌性的草地》、《少女小渔》、《海那边》等集中的故事尽管动人,仍或失之浮浅。从九六年《扶桑》一书开始,则有重大突破。其中,能将故事情节与当代重要文化理论交融互映,且不使人物事件沦为理论脚注,当是关键因素。《人寰》是此类尝试的又一力作,虽然理论的搬弄或不免有斧凿之迹,然而全书结构完整,承转自然,兼以叙情述事细腻生动,依然交织出高度的可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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