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特哈尔塔》第12章


从这个梦中惊醒后,他感到自己被深沉的悲哀包围着。毫无价值,他觉得自己过的生活真是既无价值又无意义,并没有留下什么生动的东西,也没有留下珍贵的或者值得保存的东西。他孑然孤立,空落落的,就像岸边的一只破船。
席特哈尔塔阴郁地走进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花园,锁好小门,坐到一棵芒果树下,感受到心中的死亡和胸中的恐惧。他坐在那儿感受到了自己心中如何在衰亡,如何在枯萎,如何在完结。他渐渐地集中了心思,在脑子里再一次回顾了他这辈子走过的路,从他能够想起的最早的日子开始。他什么时候曾体验到一种幸福,感受到一种真正的狂喜呢?噢,对,他也有过好几次这样的经历。在少年时代他就品味过这种欢乐,当他受到婆罗门夸奖时,当他远远超过同龄人,在背诵诗书、与学才辩论以及当祭祀助手都表现得出类拔萃时。那时他心里就感觉到:“一条路摆在你面前,你的使命就是走这条路,神灵在等着你。”到了青年时代,思索的目标不断向上,这使得他从一大群有同样追求的人当中脱颖而出。他在痛苦中思索婆罗门的真谛,每次得到的真知都只是在他心里激起新的渴求,而在渴求当中,在痛苦当中,他又总是听到这个声音:“继续!向前!这就是对你的召唤!!当他离开故乡,选择沙门生活时听见了这声音;当他离开沙门,投奔那位活佛时听见了这声音;当他离开活佛,走进昏沌之中时还是听到了这声音。他已有多久没听见这声音了?他已有多久没有再攀上高峰了?他走过的路是多么平坦和荒凉!好多个漫长的年头,没有崇高的目标,没有渴求,没有提高,满足于小小的欢娱,却又从来没有知足过!这些年,他一直努力和渴望成为一个跟许多人同样的人,跟那些孩子同样的人,可是他自己却不知道,他的生活比他们远为不幸和可怜,因为他们的目标跟也不同,他们的忧虑也跟他不同。像卡马斯瓦密这类人的整个世界对于他只是一场游戏,一场供人观赏的舞蹈,一场悲剧。只有卡玛拉是他真心喜爱的,是他珍惜的——但她还是那样吗?他还需要她呈,还是她需要他?他们不也是在玩一场没完没了的游戏?为这个而活着可有必要?不,没有必要!这游戏叫轮回,是一种儿童玩的游戏,玩起来也许很有趣,一遍,两遍,十遍——可是,就永远这样玩下去么?
这时席特哈尔塔已明白,这游戏已玩到了头,他不能再玩下去了。一阵寒战传遍他全身,他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什么死去了。
那天,他一直坐在芒果树下,思念他父亲,思念戈文达,思念戈塔马。要做个卡马斯瓦密就必须离开他们吗?夜色降临时他依然静坐不动。他抬头仰望星星,心想:“我坐在我的芒果树下,坐在我的大花园里。”他微微一笑——他拥有一棵芒果树,拥有一个大花园,可是这有必要吗?这对头吗?这不也是一场愚蠢的游戏吗?
就连这他也要彻底了结,就连这也在他心中死去了。他站起来,向芒果树告别,向大花园告别。因为他一整天没有进食,他感到饥肠辘辘,想起自己在城里的住宅,想起自己的卧室和床铺,想起摆满了佳肴的餐桌。他疲乏地笑笑,摇摇头,告别了这些东西。
就在当天夜里,席特哈尔塔离开了他的花园,离开了这座城市,再也没有回去。卡马斯瓦密派人找了他很久,以为他落入了强盗之手。卡玛拉没有让人找他。她得知席特哈尔塔失踪时并没有惊讶。她不是一直在盼着这个消息么?原来他不就是一个沙门,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朝圣者么?在最后那次欢聚时她感受得尤为深刻。她在失败的痛楚中寻欢作乐,最后一次把他紧紧地贴在心口上,再一次感到自己被他完全占有了。
当她得知席特哈尔塔失踪的第一个消息时,她走到窗前,走到羊着一只罕见的小啼鸟的金鸟笼前。她打开笼门,取出小鸟,放它飞走。她久久地目送着那只高翔的鸟儿远去。从这天起,她不再接待客人,关闭了自己的住房。过了一段时间后她意外地发觉,跟席特哈尔塔的最后一次欢聚竟使她怀了孕。
。。
在河边
席特哈尔塔在森林里游荡,离开那个城市已经很远了。他只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他多年来所过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尝够了这种生活的滋味,已经到了恶心的地步。他梦见过的那只鸣鸟死了,他心中的鸟儿也死了。他深深地纠缠于轮回之中,已经从各方面尝够了厌恶和死亡的滋味。就好像一块海绵吸饱了水。他满怀厌恶,满怀愁闷,满怀死亡之感,世界再没有什么能吸引他,使他高兴,安慰他了。
他热切地希望能忘却自己,得到安宁,干脆死掉。但愿来个闪电,劈死他!但愿来一只猛虎,吃掉他!但愿有一杯酒,一杯毒酒,使得他麻木、忘却和沉睡,永远不再醒来!还有哪一种污秽他没有沾染过,还有哪一种罪孽和蠢行他没有干过,还有哪一种心灵的空虚他没有承受过?他还有可能再活下去么?还有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吸气和呼气,感觉到肚子饿,重又进餐,再去睡觉,去和女人睡觉么?这种循环对于他来说不是已经精疲力竭并且结束了么?
席特哈尔塔来到森林中的一条大河边,这正是当年他年轻时从戈塔马那个城里出来,一个船夫为他摆渡的那条河。他在河边停下,犹豫不决地站在河岸上。疲劳和饥饿已经使得他虚弱不堪,他干吗还继续走呢?他前往何处,奔什么目标呢?不,已经没有目标了,只有这种深深的痛苦的渴望:甩掉这乱七八糟的梦境,吐掉这变了味的酒,结束这糟糕的可耻的生活!
从河岸上探出一棵树,弯着伸向河面,那是一棵椰子树。席特哈尔塔让肩膀靠在树干上,用一只胳臂搂住树干,俯视着身下流过的碧绿的河水。他往下看,感到心中涌动着这个愿望:松开手,让自己沉溺到水里去。从水中映也一种可怕的空虚,而他心中的可怕的空虚则与之呼应。是的,他要完蛋了。留给他的出路就是毁灭自己,砸烂自己生活的失败产物,丢弃它,把它丢到幸灾乐祸的神灵脚下。为正是他所渴望的巨大突破:死亡,毁掉他所憎恶的形体!但愿水中的鱼把他吃掉,把席特哈尔塔这条狗、这个疯子、这个腐朽的身躯、这颗衰微和滥用了的灵魂吃掉!但愿鱼类和鳄鱼把他吃掉,但愿恶魔把他撕成碎片!
他面容扭曲地呆望着水面,看见了映出的那张脸,便朝它吐口水。他疲惫不堪,让胳臂松开树干,轻了一下身子,以便垂直地落进水中,最终葬身水底。他沉下去,闭着眼睛,迎向死亡。
这时,从他心灵深处的偏僻角落里,从他这疲倦一生的历历往事中,传来了一个声音。那是一个字,一个音节,他不假思索就喃喃地念了出来。那正是所有婆罗门在祈祷的开头和结尾时都用的古字,那个神圣的“唵”字,意思是“功德圆满”或“完美无瑕”。就在这声“唵”传入席特哈尔塔耳中的一刹那,他那沉睡的心灵突然苏醒了,他看清了自己行为的愚蠢。
席特哈尔塔深感震惊。他现实的境况就是这样,这么无可救药,误入歧途,背离了一切真敌国,以至于他想自寻短见,而这个愿望,这个孩子般的愿望,却在他心中变大起来:不惜毁灭自己的肉体来求得安宁!这最后时刻的全部痛苦、全部醒悟和全部绝望没能实现的东西,却在“唵”闯入他的意识这一瞬间完成了:他在自己的愁苦和迷乱中认识了自己。
“唵!”他喃喃自语着,“唵!”他想起婆罗门,想起生活的坚不可摧,想起了他已经淡忘的所有神圣的东西。
但这仅只是一刹那,像一道闪电。席特哈尔塔倒在了那棵椰子树下,把头枕在树根上,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他睡得很香,没有做梦,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酣睡过了。几个小时之后,他醒来了,觉得仿佛已过去了十年。他听见河水的潺潺流淌声,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是谁把他弄到了这儿。他睁开眼睛,看见头顶的树林和天空十分尺度,回想自己是在哪儿,自己是怎么来的。他想了好长一会儿,往事就像被一层薄纱遮着,显得很远很远,无比遥远,完全无关紧要。他只知道自己已抛弃了过去的生活(在他回忆的最初一瞬间,他觉得过去的生活就像是一个遥远过去的化身,就像是他现在这个自我的一个早产儿)——他满怀厌恶与愁闷,甚至想抛弃自己的生命,但是在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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