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第10章


此外,他有时会脾气突变。有一天,食品杂货店老板稍稍怠慢了他一点,他回家时异乎寻常地火冒三丈,反复谩骂:
〃这个混蛋,他跟别人一样都得了小费!〃
〃别人是哪些人?〃
〃所有其他的人。〃
格朗还在女烟商那里见到一幕奇怪的场面。当时大家正起劲地谈着话,那妇人谈到新近轰动阿尔及尔的一个罪犯落网的消息。这是一件涉及一个年轻的商店职员在海滩上杀死一名阿拉伯人的案件。妇人说:
〃要把这些败类都关起来,才能让好人松口气。〃
可是她的话不得不突然中断,因为科塔尔突然神色大变,连招呼也不打,就冲出了店门。格朗和女烟商看着他跑掉,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格朗又向里厄描述科塔尔其他方面的性情变化。科塔尔的思想过去一向带有非常浓厚的自由主义色彩,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大鱼总是吃小鱼的〃就是很好的佐证。但是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他只买奥兰正统派思想的报纸,而且就在公共场所堂而皇之地阅读,人们简直会说他是有点故意做给人看的。还有一次,在他病愈起床后没几天,当格朗要上邮局去的时候,科塔尔请他代劳给他一位关系疏远的姐姐汇去一百法郎的月规钱。但是当格朗要走的时候,他又关照说:
〃给她汇上二百法郎吧,这样可以叫她喜出望外。她认为我从来不想到她,而事实上我是十分惦记她的。〃
他同格朗还有过一段奇特的对话。他对格朗每晚从事的一点工作感到好奇,问过格朗,想要知道底细,格朗不得不告诉他。
〃好啊,您在写书。〃科塔尔说。
〃也可以这样说,但是这比写书更复杂些!〃
〃啊!〃科塔尔惊叹了一声,又说,〃我真想能像您一样。〃
格朗露出惊异的神情,于是科塔尔结结巴巴地说,当上一个艺术家可以解决许多问题。
〃何以见得?〃格朗问道。
〃因为一个艺术家比别人有更多的权利。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在许多地方人家都会让他三分。〃
看布告的那天早上,里厄对格朗说:〃我看他也不过是和别人一样,已被老鼠事件搞得晕头转向罢了。再不然就是,他可能也害怕得高烧症。〃
格朗答道:〃我却不信,医生,假使您愿意知道我的看法……〃
外面灭鼠的车子在窗下经过,排气声大得吓人。里厄沉默不语,直到对方能听到他的话时才漫不经心地问那位公务员的看法。格朗则以严肃的眼光看着他说:
〃这是个心有内疚的人。〃
医生耸耸肩膀。正像警察分局局长所说的那样,还有别的更要紧的事要做。
午后,里厄和卡斯特尔作了一次交谈。血清仍未运到。
里厄问道:〃不过这种血清是否管用?这种杆菌有些古怪。〃
〃哦!〃卡斯特尔说,〃我倒不同意您的看法。这些生物的样子总是有些独特,但终究都是一样的东西。〃
〃这不过是您的假定。事实上,我们对于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当然,这是我的假定。不过大家都这样认为。〃
在这一天中间,每当医生想起鼠疫,就会感到脑袋微微发胀,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厉害。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也害怕起来了。他两次走进顾客很多的咖啡馆,他也跟科塔尔一样需要人们的热情。里厄知道这样做是可笑的,但是这倒能提醒他曾答应过去看这个代理商的事。
傍晚,医生看到科塔尔坐在饭厅的桌子前。他进去的时候,看到在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着的侦探小说,但是天色已经很暗,看来,在夜色朦胧中很难看书。比较可能的是,科塔尔在一分钟前坐在昏暗中沉思。里厄问他身体可好。科塔尔一边坐下,一边唠唠叨叨地说他身体不坏,不过要是能保证没有人来打扰他,身体还会更好些。里厄劝告他说,一个人不能老是孤独地生活。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那些专门找你麻烦的人。〃
里厄没作声。
〃请注意,我讲的不是我自己。我刚才正在看这本小说,里面叙述一个倒霉的家伙在一个早上突然被捕。人家一直留心他,而他却蒙在鼓里。大家在办公室里谈论他,把他的名字写人档案。您认为这是公正的吗?您认为他们有权这样对待一个人吗?〃
〃这倒不能一概而论,〃里厄说,〃不错,从某一方面说来,他们完全没有权利,但这一切都是次要的。您不应长期与世隔绝,该出去走走。〃
科塔尔好像恼火了,说他是经常出去走动的,有必要的话,整个区的人都能为他证明。甚至在本区外,认识他的人也不少。
〃您认识建筑师里戈先生吗?他是我的朋友。〃
室内光线越来越暗。郊区街道渐渐热闹起来。路灯一亮,外面传来一阵低低的、轻松的欢呼声。里厄走上阳台,科塔尔也跟了出来。跟城里寻常的夜晚一样,阵阵微风从周围各区吹来,传来了喃喃低语,送来了烤肉的香味,吵吵嚷嚷的年轻人拥到了街上,渐渐地街上到处都是由于感到自由轻松而欢乐的人们的嘈杂声,这声音随风飘来,夹杂着一股芬芳的气息。黑夜中,瞧不见的轮船发出响亮的鸣笛声,从海面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来了喧闹声,这是里厄往日非常熟悉和喜爱的时刻,今天由于他所获知的一切情况的影响,这时刻却似乎使他感到压抑。
他对科塔尔说:〃可以开灯了吧?〃
灯光一亮,这个小矮个儿眨巴着眼,瞧着里厄。
〃请告诉我,医生,假使我得了病,您是否将收我进医院到您的科里治疗?〃
〃为什么不呢?〃
科塔尔又问是否有过在诊所里或医院里逮捕人的情况。里厄回答说有过这种事例,但是这一切要根据病人的病情而定。
科塔尔说:〃我呀,我对您是信任的。〃
接着他问医生是否可以让他搭他的车子到市里去。
在市中心区,街上的行人已较稀少,灯光也寥若晨星,孩子们还在门口玩耍。医生在科塔尔的要求下,把车子停在一伙孩子的面前。他们在玩跳房子游戏,边玩边大声叫嚷。其中一个黑色的头发梳得很平伙、头路笔直、但面孔却很脏的孩子用带着威胁性的炯炯的目光瞅着里厄。医生不去看他。科塔尔站在人行道上同医生握手道别。他讲话嗓音嘶哑,发音困难,他一连回头向身后望了两三次,说:
〃大家都在谈论鼠疫,是否真有此事,医生?〃
〃人们一直在讲,这并不奇怪。〃里厄说。
〃您说得对。一旦有十来个人丧命,那就末日来临了。这恐怕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吧。〃
发动机已开动,里厄的手已搭在变速操纵杆上准备开车。他又重新看看一直以严肃而平静的目光打量着他的孩子。孩子忽然向他咧嘴一笑。
〃那么我们希望些什么呢?〃里厄问,一边朝着孩子微笑着。
突然,科塔尔一把抓着车门,用带着呜咽而狂怒的声音呼喊:〃希望来一次地震,一次真正的地震!〃说罢,掉头就跑掉了。
地震没有发生。第二天,里厄整天满城奔走,忙着跟病人家属交谈或直接找病人谈话。里厄自行医以来,从未感到他的职业对他有过这样大的压力。直到现在,病人们很配合他的工作,他们完全信任他。可是现在医生第一次发现他们不愿讲真话,并且带着惊恐。不信任的神色,对他们的病情真相讳莫如深。这是一场他还不习惯对付的斗争。晚上十点光景,里厄驱车到最后一个病人——老气喘病患者的门前时,他已累得难以从车座中爬起身来,就停留了一下,望望昏暗的街头和漆黑的天空中忽隐忽现的星星。
老气喘病患者坐在床上,气好像顺了一点,正在数着鹰嘴豆,从一只锅中拿出来,放到另一只锅里。看见医生进来,高兴地招呼。
〃怎么啦,医生,〃他说,〃是霍乱吗?〃
〃从哪里听说的?〃
〃在报纸上看到,无线电广播也这样说。〃
〃不,不是霍乱。〃
〃不管怎么讲,〃老头十分激动地说,〃那些头头们太会夸张了,嗯?〃
〃不要听人家瞎说。〃医生说。
他看过了老头儿的病,就在这间寒酸的饭厅当中坐了一会儿。不错,他害怕,他知道明天一早市郊有十来个患腹股沟腺炎、蜷缩着身子的病人在等他。经施行腹股沟腺切开手术,仅有两三例可以有所好转,大多数得送医院,而他明白医院对穷人说来意味着什么。有一个病人的妻子对他说过:〃我不要他给他们当试验品。〃他不会给他们当试验品,只不过一死了事罢了。十分清楚,采取的措施是不够的。至于〃特别配备〃的病房是什么模样,医生也心中有数:这是两座把别的病人仓促地搬走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