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行着两种对待女人的态度。有些人测量女人的颅骨,打算证明女人比男人低下。他们寻找女人的缺点,以便嘲笑她们,在她们眼里显出男人高明,为男人的兽性辩护。
另一些人却竭尽全力把女人提高到自己水平上来,也就是逼她们背诵三万五千种昆虫,照男人所说和所写的那样说些和写些蠢话。……“里哈烈夫的脸阴沉下来。
“我告诉您说吧,女人素来是而且将来也还会是男人的奴隶,”他用男低音讲起来,伸出拳头捶一下桌子。“女人是又柔又软的蜡,男人要把她捏成什么样,就总能捏成什么样。主啊,我的上帝,为了男人所热中的无聊事情,女人往往不惜剪短头发,抛弃家庭,死在异乡啊。……女人为种种思想牺牲自己,可是其中没有一个是女人的思想。……舍己为人、忠心耿耿的奴隶!我没量过颅骨的大小,我是根据沉痛辛酸的经验说这种话的。如果我有机会把我所热中的事情告诉她们,那么就连最高傲、最有主见的女人也会不假思索地跟着我走,问也不问一声,我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我曾经把一个修女改造成虚无主义者,后来我听说,她开枪打死一个宪兵。
我的妻子在我漂泊期间一分钟也没离开过我,并且象风向标似的,随着我改变入迷的对象,也改变她的信仰。“
里哈烈夫跳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至高无上的奴性啊!”他把两只手合在一起,说。“女人生活的高尚意义恰好就在于此!我跟女人交往的整个时期,在我头脑里积累下种种杂乱无章的印象,可是其中象经筛子筛过那样保留在我记忆里的,却不是思想,不是聪明的话语,不是哲学,而是这种异乎寻常的对命运百依百顺的态度,这种不同凡响的宽怒一切的善心。……”里哈烈夫握紧拳头,呆望着一个地方出神,脸上现出热烈而紧张的表情,仿佛在推敲每个字眼似的,从咬紧的牙关里吐出他的话来:“……以及这种……这种宽宏大量的坚忍精神,彻头彻尾的忠诚,心灵的诗。……生活的意义恰好就在于这种毫无怨言的殉道精神,在于这种能把顽石也泡软的眼泪,在于这种宽恕一切的无限热爱,这种热爱给混乱的生活带来光明和温暖。……”伊洛瓦依斯卡雅慢慢地站起来,往里哈烈夫跟前迈出一 步,定睛瞅着他的脸。凭他睫毛上闪着的泪光,凭他颤抖而热烈的声调,凭他脸颊上的红晕,她看得清楚:女人并不是偶然出现的话题,也不是简单的话题。女人是他新近着迷的对象,或者按他的说法,新的信仰对象!伊洛瓦依斯卡雅生平第一次亲眼看见一个着迷的、热烈信仰的人。他不住作手势,眼睛闪闪发光,依她看来,就跟发了狂,着了魔一样,然而他眼睛的光芒、他的话语、他整个魁梧身材的动作,却显得那么优美,她连自己也没理会,竟在他面前站住,象生了根似的,热情洋溢地瞧着他的脸。
“您就拿我的母亲来说吧!”他讲道,向她伸出手去,做出恳求的脸色。“我毒害了她的生活,而且按她的看法,我败坏了里哈烈夫家族的门风,我给他带来了只有最恶毒的敌人才能带来的那么多祸害,可是,怎么样呢?我的弟兄常给她几个小钱供她在教堂里买圣饼,做祈祷用,她呢,却按捺住她的宗教感情,把那些钱攒起来,悄悄地打发人送给她那不成器的格利果利!单是这件小事就远比一切理论、聪明的话语、三万五千种昆虫更强有力地教育和提高人的灵魂!这样的例子我可以给您举一千个。喏,就拿您来说!外边是暴风雪,黑夜,您呢,却坐着雪橇赶到您哥哥和父亲那边去,为的是在节日用您的照拂使他们感到温暖,其实,说不定,他们并没想念您,把您忘记了。您等着瞧吧,您爱上一个人,就会跟着他到北极去。您会去的,不是吗?”
“是的,如果……我爱他的话。”
“说的就是啊!”里哈烈夫高兴地说,甚至顿一下脚。“真的,我跟您认识,高兴极了!我的命运太好,我总是遇见好人。不论哪一天我都能结识这种人,为这种人我简直甘愿献出我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好人远比坏人多。您看怪不怪,我和您已经开诚相见,掏出心来谈话了,就跟相识了一百年似的。我跟您说吧,有的时候一个人克制自己十年之久,沉默寡言,不愿意向朋友和妻子倾吐衷曲,可是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军事学校的学生,却把心里的话都对他倒出来了。我还只是第一次荣幸地跟您见面,可是我却直认不讳地向您讲出我心底里的话,在这以前,我可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这是什么缘故呢?”
里哈烈夫搓着手,快活地微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又讲起女人。这当儿教堂里打起钟来,召人去做晨祷。
“主啊!”萨霞哭起来。“他说个没完,不容人睡觉!”
“啊,对了!”里哈烈夫醒悟过来说。“这怪我不好,小乖乖。你睡吧,睡吧。……除了她,我还有两个男孩,”他小声说。“他们,小姐,都在伯父家里住着,这一个呢,缺了父亲就一天也活不下去。她难过,抱怨,可是缠住我不放,就跟苍蝇见了蜜似的。我,小姐,唠叨得太多,恐怕您也该休息了。我给您铺床,可以吗?”
他没等她许可,就把那件湿外套抖搂一下,在长凳上铺开,毛皮朝上,然后把丢在那里的披巾和头巾收集在一处,把大衣卷成筒状,当作枕头。他默默地做着这些事,脸上现出卑顺的崇敬神情,倒好象他手里摆弄的不是女人的衣物,而是圣器的碎片似的。他全身露出负疚而困窘的神态,仿佛他在一个弱女子面前为他的身量和力气觉得难为情似的。……等到伊洛瓦依斯卡雅躺下,他就熄掉蜡烛,在火炉旁边的矮凳上坐下。
“是啊,小姐,”他小声说,点上一支粗纸烟,把烟雾喷到火炉里。“大自然赐给俄国人异乎寻常的信仰能力、追根究底的智慧、苦思冥想的才能,然而这些东西一碰到闲散、懒惰以及轻率的幻想,就都粉碎了。……真的,小姐。……”伊洛瓦依斯卡雅惊奇地瞅着黑暗,只看得见圣像上面的一块红光和里哈烈夫脸上闪烁着的炉中火光。黑暗、钟声、风雪的怒号、瘸腿的学徒、抱怨的萨霞、不幸的里哈烈夫以及他那番话,统统混在一起,形成一个庞大的印象,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在她心目中显得光怪陆离,充满奇迹和魅力。刚才听到的一番话还在她耳朵里响着,人类的生活,依她看来,就跟一篇优美的、饶有诗意的、没有结局的神话似的。
庞大的印象越变越大,使得她的知觉越来越模糊,终于把她送进了睡乡。伊洛瓦依斯卡雅睡着了,不过仍旧看见长明灯和大鼻子,一块红光在那鼻子上跳动。
她听见哭声。
“亲爱的爸爸,”孩子的声音温柔地恳求说,“我们回到伯父家里去吧!那儿有圣诞树!斯捷巴和柯里亚也在那儿呢!”
“我的小乖乖,我有什么办法呢?”男人用男低音柔声劝说道。“你要明白我的话才好!是啊,要明白才好!”
孩子的哭声外,又添上了男人的哭声。在风雪的怒号声中,这种人类悲伤的声音飘进姑娘的耳朵里,象是富于人情味的美妙音乐,使她听得心醉神迷,禁不住也哭了。随后她听见那巨大乌黑的阴影悄悄走到她跟前来,拾起掉下地的披巾,盖在她的腿上。
后来,有一种奇怪的喊叫声把伊洛瓦依斯卡雅惊醒了。她跳起来,惊奇地看一下周围。窗子有半截埋在雪里,蓝色的曙光隔着窗子照进来。房间里满是灰白色的昏光,从中清楚地显出火炉、睡熟的女孩、纳斯尔-厄丁的轮廓。火炉和长明灯都熄了。从敞开的门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小饭铺的大房间以及那儿的柜台和桌子。有一个人,长着一张呆板的、茨冈人的脸,站在大房间中央,睁着惊讶的眼睛,脚下是一摊溶化的雪水,手拿一根木杖,上边有一颗大红星。一群小男孩在他四周站着,纹丝不动,象是些塑像,身上沾满雪。星光照透红纸,染红了他们的湿脸。这群人扯开嗓子唱歌,歌声杂乱,伊洛瓦依斯卡雅只听清其中的一段歌词:喂,你啊,年轻的后生,拿起你的利刃,我们要杀死,杀死那犹太人,那可悲的子孙。……里哈烈夫在柜台旁边站着,动情地瞧着那些歌手,微微顿着脚打拍子。他看见伊洛瓦依斯卡雅,就满面笑容,走到她跟前。她也微笑。
“过节好!”他说。“我看见您睡得挺香。”
伊洛瓦依斯卡雅瞧着他,没有说话,仍旧微笑。
经过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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