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6作品》第129章


“过节好!”他说。“我看见您睡得挺香。”
伊洛瓦依斯卡雅瞧着他,没有说话,仍旧微笑。
经过昨晚的谈话后,他在她的眼里就不再是高身量,宽肩膀,却显得矮小了,犹如一艘极大的轮船在我们听说它飘洋过海以后,就显得小了一样。
“好,现在我该上路了,”她说。“应当穿外衣了。那么请您告诉我,您现在要到哪儿去?”
“我?先到克里努希基火车站,坐火车到谢尔吉耶沃,再从谢尔吉耶沃坐马车,走四十俄里,到一个煤矿去,那是一 个蠢货,沙希科夫斯基将军的产业。我的弟兄们给我在那儿谋到了总管的职位。……我要去挖煤了。”
“请您容我说一句,我知道这个矿场。沙希科夫斯基就是我的舅舅。可是……您到那儿去干什么?”伊洛瓦依斯卡雅问道,惊讶地瞅着里哈烈夫。
“去做总管。管理矿场。”
“我不明白!”伊洛瓦依斯卡雅耸着肩膀说。“您要到矿上去。可是要知道,那儿是光秃秃的草原,没有人烟,乏味极了,您连一天也待不下去!煤质很差,谁也不买,而且我舅舅是个狂徒,暴君,破了产。……您连薪水都会拿不到!”
“那也没关系,”里哈烈夫不在乎地说。“能到矿上工作,也就该谢天谢地了。”
伊洛瓦依斯卡雅耸着肩膀,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说,她的手指在她的脸前晃动。“这不行,而且……而且这是胡来。您要明白,这……这比流放都不如,那是一座埋葬活人的坟墓呀!唉,主啊,”她激昂地说着,走到里哈烈夫跟前,在他笑吟吟的脸前晃动手指头。她的上嘴唇发颤,她那尖脸惨白。“喏,您设想一下光秃秃的草原和孤独吧。在那儿,要谈话都找不到人,而您却对女人入了迷!矿场和女人可是两不相干的!”
伊洛瓦依斯卡雅忽然为她的激昂害臊,就转过身离开里哈烈夫,走到窗子跟前。
“不行,不行,您不能到那儿去!”她说着,伸出手指在窗玻璃上很快地划来划去。
她不但凭她的灵魂,甚至也凭她的后背,领会到她身后站着一个无限不幸、走投无路、被大家所抛弃的人;他呢,仿佛没有感到他的不幸,仿佛昨夜哭泣的不是他似的,眼睛瞧着她,温和地微笑。他还不如继续哭泣的好!她激动得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次,然后在墙角边站住,沉思不语。里哈烈夫在说话,可是她没听见。她背对着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在手里揉搓很久,回头看一眼里哈烈夫,却涨红脸,把那张钞票塞到她的衣袋里去了。
门外响起了马车夫的说话声。伊洛瓦依斯卡雅一言不发,带着聚精会神的严峻脸色开始穿外衣。里哈烈夫帮她穿,快活地唠叨着,可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象重担那样压在她的心上。听不幸的人或者垂危的人说俏皮话,是不会让人高兴的。
等到活人终于变成不定形的包袱,伊洛瓦依斯卡雅就最后看一眼“客房”,沉默地站一忽儿,慢腾腾地走出去。里哈烈夫也出去送她。……外边,上帝才知道是什么缘故,冬季仍然在逞威。软绵绵的大雪片象整团整团的白云,在地面上旋转,无休无止,总也找不到安身之处。马匹、雪橇、树木、拴在木柱上的公牛,都是白的,仿佛生了一身柔软的绒毛。
“好,求上帝保佑您,”里哈烈夫把伊洛瓦依斯卡雅搀上雪橇,喃喃地说。“别记住我的坏处。……”伊洛瓦依斯卡雅没有开口。等到雪橇开动,绕过大雪堆走去,她却回过头来看一眼里哈烈夫,露出那么一种神情,好象有话要跟他说。那一个就跑到她跟前去,可是她什么话也没说,光是隔着长睫毛看他一眼,睫毛上挂着细小的雪花。
……
不知是他那敏感的灵魂果真能够领会这种目光呢,还是他的想象力也许欺骗了他,总之他忽然觉得,只要再说上两三句优美而有力量的话,那个姑娘就会体谅他的失意、苍老、苦难,不假思索地跟着他走去,问也不问一声。他伫立很久,就象在地里生了根一样,瞧着雪橇的滑木留下的痕迹。雪花纷纷落到他的头发、胡子、肩膀上来。……不久,滑木的痕迹消失了,他本人浑身是雪,看上去象是白皑皑的悬崖,可是他的眼睛仍然在雪片的云雾里寻找什么东西。
「注释」
①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诗篇《悬崖》中的头两行。——俄文本编者注
②意大利语:翻跟头。
③据《圣经》传说,约书亚是继摩西之后的犹太人的首领。《旧约·约书亚记》载:约书亚之所以能战胜敌人,是因为他能使整个自然界都受他的支配,他能叫河流停止流动,太阳停留……等等。
④指俄国民粹派革命运动。
⑤俄国一八七九年从“土地与自由党”中分化出来的一个民粹派组织。
⑥俄国十九世纪四十和五十年代的一种社会思想流派,主张俄国社会发展的独特道路,公社、正教、国家政权和人民的“结合”。
⑦指康·谢·阿克萨柯夫(1817—1860),俄国斯拉夫派的领袖。他的弟弟伊·谢·阿克萨柯夫(1823—1886)和他持同样观点。
⑧俄国十九世纪在乌克兰发生的民族运动,宣扬保存和发展乌克兰民族的语言、文学、文化的独特性。
⑨指流放到遥远地区。
。。!
就是她!

就是她!
“您给我们讲点什么吧,彼得·伊凡诺维奇!”姑娘们说。
上校捻着他的白唇髭,清一下喉咙,开口说:“那是一八四三年,我们的兵团驻扎在倩斯多霍夫城附近。应当对你们说明一下,我的小姐们,那年冬天冷得厉害,没有一天哨兵们不把鼻子冻坏,大风雪不把道路堵死的。凛冽的严寒十月底就开始了,一直闹到四月间。那时候,应当对你们说明一下,我可不是现在这样,活象一根熏黑的旧烟管,而是个翩翩佳公子,你们可以想象出来,脸皮白里透红,一句话,是个美男子。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跟孔雀一样,花起钱来满不在乎,捻着唇髭,天下再也没有一个准尉象我这么神气。往往,只要我眫巴一下眼睛,磕一下马刺,捻一下唇髭,就连顶高傲的美人也会变成俯首帖耳的羔羊。那时候我爱追女人不亚于蜘蛛爱捉苍蝇,现在,我的小姐们,如果我把当初搂住我脖子的波兰女人和犹太女人一个个举出来,那我敢向你们保证,数学里的数目字还不够用哟。……此外你们还要注意:我当时做团里的副官,擅长跳玛祖卡舞,又娶了个千娇百媚的女人,主让她的灵魂安息吧①。至于我当时是个什么样的调皮鬼,怎样天不怕地不怕,那你们简直没法想象。如果县里闹出什么恋爱纠纷,如果有谁扯掉犹太人的长鬓发,或者打波兰小贵族的嘴巴,那大家心里有数:这个人一准是维威尔托夫少尉。
“我做了副官,就有机会在县里各处奔走。我时而骑马去买燕麦或者干草,时而把有毛病的马卖给犹太人和波兰地主,不过,我的小姐们,最经常的却是装着出差,去赴波兰小姐的幽会,或者到有钱的地主家里去打纸牌。……我现在还记得,有一次,那是在圣诞节前夜,我坐着雪橇从倩斯多霍夫城到谢威尔吉村去,是上边派我去出差的。那天气,我跟你们说吧,可叫人受不了。……严寒不住逞威,把树木冻得辟啪地响,连马都咔咔地咳嗽,不出半个钟头,我和我的车夫都变成冰柱了。……光是严寒,不管怎样,总还可以对付,可是你们猜怎么着,半路上忽然起了暴风雪。白茫茫的大雪落下来,在空中打转盘旋,就象晨祷前的魔鬼,风哀叫起来,仿佛它的妻子被人夺走了似的。道路不见了。……不出十分钟,我、车夫、马都浑身是雪。
“‘长官,咱们迷路了!’车夫说。
“‘哎,见你的鬼!你这个笨蛋,长着眼睛干什么用的?
好,一直往前走,也许会碰上一户人家!‘“好,我们走啊走的,转过来转过去,照这样熬到半夜,我们的马才停在一个庄园的大门口不走了,据我现在记得,那是有钱的波兰人包亚德洛夫斯基伯爵的家。我对波兰人和犹太人一概不感兴趣,不过也得说句实话,波兰小贵族倒都是好客的人,而且再也没有比波兰小姐更热情的女人了。……”我们给让进去了。……当时包亚德洛夫斯基伯爵本人住在巴黎,我们是由他的总管,波兰人卡齐米尔·哈普青斯基接待的。我现在记得,还没有过完一个钟头,我就已经坐在总管的厢房里,跟他妻子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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