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的掌纹》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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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辑 凭一张地图 德国之声(3)
7鸟声令人忘忧,德国却有一种声音令人难以释怀。在汉堡举行的国际笔会上,东德与西德之间,近年虽然渐渐趋缓和,仍然磨擦有声。这次去汉堡出席笔会的东德作家多达十三人,颇出我的意外,其中有一位叫汉姆林(Stephan Hermlin,1915—)的诗人,颇有名气,最近更当选为国际笔会的副会长。他在叙述东德文坛时,告诉各国作家说,东德前十名的作家没有一位阿谀当局,也没有一位不满现政。此语一出,听众愕然,地主国西德的作家尤其不甘接受。许多人表示异议,而说得最坦率的,是小说家格拉斯(Günter Grass)。汉姆林并不服气,在第二天上午的文学会里再度登台答辩。德文本来就不是一种柔驯的语言,而用来争论的时候,就更显得锋芒逼人了。德国人自己也觉得德文太刚,歌德就说:“谁用德文来说客气话,一定是在说谎。”外国人听德文,当然更辛苦了。法国文豪伏尔泰去腓特烈大帝宫中作客,曾想学说德语,却几乎给呛住了。他说但愿德国人多一点头脑,少一点子音。跟法文相比,德文的子音当然是太多了。例如“黑”吧,英文叫black,头尾都是爆发的所谓塞音,听来有点刚强。西班牙文叫negra,用大开口的母音收尾就和缓许多。法文叫noir,更加圆转开放。到了德文,竟然成为schwarz,读如“希勿阿尔茨”,前面有四个子音,后面有两个子音,而且都是磨擦生风,就显得有点威风了。在德文里,S开头的字都以Z起音,齿舌之间的磨擦音由无声落实为有声,刺耳多了,另一方面,Z开头的字在英文里绝少,在德文里却是大宗,约为英文的五十倍;非但如此,其读音更变成英文的ts,于是充耳平添了一片刺刺擦擦之声。例如英文的成语from time to time到了德文里却成了von Zeit zu Zeit,不但切磋有声,而且峨然大写,真是派头十足。德文不但子音参差,令人读来咬牙切齿,而且好长喜大,虚张声势,真把人唬得一愣一愣。例如“黑森林”吧,英文不过是Black Forest,德文就接青叠翠地连成一气,成了Schwarzwald,教人无法小觑了。从这个字延伸开来,巴登巴登到佛洛伊登希塔特之间的山道,可以畅览黑森林风景的,英文不过叫Black Forest Way,德国人自己却叫做Schwarzwaldhohestrasse。我们住在巴登巴登的那三天,每次开车找路,左兜右转目眩计穷之际,这可怕的“千字文”常会闪现在一瞥即逝的路牌上,更令人惶惶不知所措。原来巴登巴登在这条“黑森林道”的北端,多少车辆寻幽探胜,南下驰驱,都要靠这长名来指引。这当然是我后来才弄清楚了的,当时瞥见,不过直觉它一定来头不小而已。在德国的街上开车找路,哪里容得你细看路牌?那么密而长的地名,目光还没扫描完毕,早已过了,“视觉暂留”之中,谁能确定中间有没有sch,而结尾那一截究竟是bach,berg还是burg呢?尼采在《善恶之外》里就这么说:“一切沉闷、黏滞、笨拙得似乎隆重的东西,一切冗长而可厌的架势,千变万化而层出不穷,都是德国人搞出来的。”尼采自己是德国人,尚且如此不耐烦。马克?吐温说得更绝:“每当德国的文人跳水似的一头钻进句子里去,你就别想见到他了,一直要等他从大西洋的那一边再冒出来,嘴里衔着他的动词。”尽管如此,德文还是令我兴奋的,因为它听来是那么阳刚,看来是那么浩浩荡荡,而所有的名词又都那么高冠崔巍,啊,真有派头!8在德国,我还去过两个地方,两个以声音闻名于世界的地方,却没有听到声音,或者可以说,无声之声胜于有声,更令人为之低徊。其一是在巴登巴登的南郊里赫登塔尔(Lichtental),临街的一个小山坡上,石级的尽头把我们带到一座三层白漆楼房的门前。墙上的纪念铜牌在时光的侵略下,仍然看得出刻着两行字:“一八六五年至一八七四年约翰尼斯?布拉姆斯曾居此屋。”这正是巴城有名的Brahmshaus。布拉姆斯屋要下午三点才开放,我们进得门去,只见三五游客。楼梯和二楼的地板都吱吱有声,当年,在大师的脚下,也是这样的不谐和碎音陪衬他宏大而回旋的交响乐吗?后期浪漫主义最敏感的心灵,果真在这空寂的楼上,看着窗外的菩提树叶九度绿了又黄,一直到四十一岁吗?白纱轻掩着半窗仲夏,深深浅浅的树阴,曾经是最音乐的楼屋里,只传来细碎的鸟声。我们沿着莱茵河的东岸一路南下,只为了追寻传说里那一缕蛊人的歌声。过了马克司古堡,那一袅女妖之歌就暗暗地袭人而来,平静的莱茵河水,青绿世界里蜿蜿北去的一湾褐流,似乎也藏着一涡危机了。幸好我们是驾车而来,不是行船,否则,又要抵抗水上的歌声袅袅,又要提防发上的金梳耀耀,怎么躲得过漩涡里布下的乱石呢?莱茵河滚滚向北,向现代流来。我们的车轮滚滚向南,深入传说,沿着海涅迷幻的音韵。过了圣瓜豪森,山路盘盘,把我们接上坡去。到了山顶,又有一座小小的看台,把我们推到悬崖的额际。莱茵河流到脚下,转了一个大弯,俯眺中,回沫翻涡,果然是舟楫的畏途,几只平底货船过处,也都小心回避。正惊疑间,一艘白舷平顶的游舫顺流而下,虽在千尺脚底,满船河客的悠扬歌声,仍隐约可闻,唱的正是洛丽莱(Lorelei):  '返回目录'  
第三辑 凭一张地图 德国之声(4)
她的金发梳闪闪发光;她一面还曼唱着歌曲,令听见的人心神恍恍:甜甜的调子无法抗拒。徘徊了一阵,意犹未尽。再下山去,沿着一道半里长的河堤走到尽头,就为了花岗石砌成的一台像座上坐着那河妖的背影。铜雕的洛丽莱漆成黑色,从后面,只见到水藻与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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