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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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一个慵懒的下午就被一个偶然的瞬间划破。当时洛盈随意地向窗外瞥了一眼,刚好就看到那个坠楼者。其他好几个人也看到了,手中的动作都停下了。那是一个男人,张牙舞爪地从他们飞艇边上一掠而过,衣服被风兜了起来,脸僵成一种扭曲的姿态,如一幅凝固的歪曲的版画强烈地映入他们眼帘。洛盈吓了一跳,趴到窗边,想看个究竟,可是下面一片黑漆漆的深渊,什么都看不清楚。在城市,楼顶看不见地,街道看不见天。洛盈吓坏了,身旁的索林揽住她,轻轻盖住她的眼睛。
几分钟之后,他们从网络上更新的讯息板上看到,那是一个自杀的药剂师,据传能制出抗击KW32病毒的特效药,被投资者普遍看好,纷纷把钱押在他身上,身价一路飙升,可是预报的结果一拖再拖,投资者的经费大把花出,却迟迟拿不出令人满意的成果。他的身价曾经达到市场顶点,但在自杀前两天却已跌到谷底,让无数投资者被深深套牢。投资者怨恨丛生,他终于扛不住压力。讯息板在死亡讯息下登出颜色温暖的友情提醒:投资要谨慎,对于一些太前沿的研究不要轻易掏口袋,否则很容易空手而归。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死亡。那天晚上,他们在外面逛了一夜。先是在临街的小酒馆待到半夜,然后开始一直走一直走。街道本就清静,夜间更是人影全无,连路灯都稀少。龙格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洛盈穿上。接近清晨的时候他们很饥饿,找到一间难得的没有打烊的小店,胡乱吃了些东西,小店里独自喝酒的男人和胭脂散乱的女人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他们。他们谁也没有再提白天的事件,但每个人都很压抑。他们心里清楚,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研究是怎么回事。研究是运气的试错,不是必然有所回报的投资,谁也无法在这样一张时间表的管网里安然生存。
那个时候,他们无比怀念家园。他们知道家园的研究和探索没有这样的紧迫压力,因而以为家园里绝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可是他们错了。
当回忆降临,洛盈赫然发现,它降临在一个她决然料想不到的场合。她还没来得及细细梳理过去的一切,现实就和记忆怦然重叠,强行从她的记忆库中调取了一幅画面,赋予它新的涵义。这一切都超出她的预期。
洛盈对家园预期什么呢。她没有期待它像黄金的伊甸园一样富饶,繁花似锦,她知道它贫瘠、狭小、危险,时时刻刻走在生死存亡的边缘,每个人都必须谨慎地节约物资,她一直知道这些,但是她曾经幻想家园是一个安宁的地方,是一个让内心踏实的地方,是一个没有那些危机的地方。她记得在家园每个人都有吃有穿,可以完成兴趣和梦想,没有压榨到分秒的工作,可以自主分配时间。这一切在记忆里是多么闲适,多么自由。可是现在,周围似乎突破了她的记忆。它不像想象中那样简单安逸,它依然有许多竞争,许多无形的管束,许多不得不遵守的压制,它甚至将每个人约束在电路一般的节点上,动弹不得。在它的体内依然有死亡,有明争暗斗,有正直的人因为偏见而得不到幸福。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为什么它也像另一个世界那样让人生存得那么艰难?
瑞尼医生说他想做一个与他人面对面的人,洛盈想,那么我呢?
瑞尼医生不是一个行动者,洛盈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是。她犹豫着接下来的行动还要不要参加。这是一个很大的抉择。最初她不想参加,后来想参加了,道具都帮忙做了,现在和瑞尼医生谈过,又有些不想参加了。
洛盈坐在窗口,望着天空,两种选择在心里交错占据上风,很长时间做不了抉择。目睹的死亡像一柄划破生活幕布的小刀,记忆之库被划开巨大的口子,许多片段像破闸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她坐在世界之外看自己彷徨。
她回想着自己上一次参加集体运动的时间,那是和地球的朋友们一起行动的记忆。她跟着的是回归主义者,一群极端环保主义者,因为环保而热衷于各种古老生存方式,试图拆毁现代都市。在二十二世纪几乎所有未开化的原始民族都渐渐消亡的日子里,这样的热衷带有一种很极端的猎奇的信仰感,因为太稀少,所以极端神秘而富于吸引力。他们都是很年轻的人,在世界各地发起各种各样的抵抗活动,抵抗日益变成不可阻挡的大城市运动。那个时候,地球上的城市越扩越大,将零散居住的人们全部笼络到一起,集中居住,减少交通耗能。这本是应对能源压力的举措,但回归主义者却不如此赞同。
“只是欲望无限罢了!”他们说,“完全不需要的。”
那时他们坐在高原的帐篷前,围着篝火,洛盈仰头听着。
“建造那样的超级城市要消耗多少能源?”一个大男孩给她讲解,“维护荒僻了的环境又要花多少代价?从前那种一个个简单的小镇多好,零星分布,那是最好的方式!说什么小镇满足不了生活?人们为什么非要从小镇跑到大城市?还不是因为欲望无穷!欲望是一切堕落的根源。地球原本就是天堂,但人跟着欲望堕落,你看现在已经把地球毁坏成什么样子了!”
洛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们要趁自己还有一点纯洁的血,与一切欲望至上的奢靡对抗,拆掉他们的梦。”
他们总是义愤填膺。
“我们要示威,要拆毁那些坏建筑,回到自然,喊出我们的愤怒,发出我们的声音。”
洛盈想了想问:“你们和政府谈谈不可以吗?”
“我们可不信任他们,”他们笑笑,“你是独裁者的孙女,你信任政府,但我们不。”
当洛盈问这些问题,她其实已经不在乎答案。那时她已经跟着他们长途跋涉来到了空寂无人的高原大陆,在亘古恒常的雪地阳光里用铁锅煮菜,坐在帐篷门口仰头看难得一见的星星。她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但她跟着他们摇旗呐喊。她像一个单纯去玩的孩子,不问前路与方向,只是兴奋地向前跑,没有彷徨。现在想想,那些日子多么沉醉而幸福。那些她曾经快乐地全心投入、无需多想的日子,跟着那群坚定而热情的理想者游行示威、摇旗呐喊的日子,在现在的她看来,那是多么幸福。那一次他们最终因为破坏高地上的飞机场而集体被捕,在三日拥挤的拘禁之后遣返各国,以一个不够漂亮却轰轰烈烈的结尾为行动画上句点,在混乱中大笑着离别,从此各奔东西。
想到这里,洛盈忽然跳下地,光脚跑到墙边的屏幕前,打开邮箱。
〖伊格:
你还好吗?
之前你提到的行动进展得如何了呢?很敬佩你的行动,希望你一切都好。
今天想问问你,你知道不知道地球上的回归主义者们的近况呢?他们又发起过什么行动或者什么新的宣言吗?他们现在好不好?我曾经和他们一起行动,现在有些挂念。
谢谢。
洛盈〗
洛盈将这些写下,点击发送,看着远去的信件图案呆呆地坐着。她发觉自己还是需要行动。她其实并不太关心制度。这样一种或那样一种制度对她来说没有那么大分别,让纤妮娅义愤的系统的恶在她看来也并不是那样有感觉,她只是受到那种行动本身的吸引。她喜欢的是在那种行动中看到一个人身体里迸发出的坦率的生命力,一瞬间的释放,不像平时许许多多拘谨、委屈、充满修饰的样子,在那种行动中,一个人是生动有力而与自己的意志合一的。她羡慕那种状态。
她想着他们的行动,下最后的决心。无论如何她觉得值得做一次努力。她十八岁,站在世界的边缘,这个世界不让他们感觉称心,这也许是他们唯一一次与它战斗的机会。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参加。
※※※
行动前的最后一次商议,在洛盈最想踏入又最不想踏入的地方——她父亲的书房。路迪邀请纤妮娅和洛盈其他参与此事的朋友来家里商议。洛盈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哥哥的殷勤竟然是如此郑重其事。
洛盈有些踌躇,经过这些日子,父亲的书房已经成为头脑中一座幽深的园子。她已挺长时间没有踏入那里了,她不知道是怕什么,肯定不是怕那些属于死者的纪念品,但就是不想直接面对那些她曾拼命追寻的事物。或许是因为起初的追寻太用心用力,于是遭遇到波折便容易走另一个极端。她跟着哥哥推开书房的门,沉默不语,脚步微微迟滞,身旁经过纤妮娅、龙格和索林,谁也没发觉她的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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