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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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肮脏、破损、断了线的日记本,散落的纸张毫无顺序地夹在本子里。三封信,与它叠在一起。原本捆扎他们的绳子也不知哪里去了,梁易文铺了一条围巾,把书信包了进去。
天已经亮了。
“你真不进去见他?”梁易武站在旁边,面前的小院子刷着青灰色的墙壁,院门轻轻掩着,主人应该在家。
梁易文站在那儿,呢子大衣稍稍抵御了些许冷清的寒意,阳光裹着寒气照在他的身上,“不了。”
梁易武没再多说什么,看着梁易文向前了一步,弯腰把那用围巾包裹的书信放在了程敬桥家门口的台阶上。
“奇怪,”梁易文直起身来,竟嗤的一声笑出来,“我知道他就在这门后面,可却全然不想见他,”他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地上的东西,“我刚才把这些书信弯腰放下的时候,竟然有种给我自己上坟的错觉。”
梁易武一听,也给这句话逗笑了,梁易文两手插在呢子风衣的兜里,觉得自己可笑,摇着头,叹气,吞咽着苦笑,再抬头看这小院。
“上了坟,那先前那个梁易文是不是就算死了?”梁易武在背后问他。
梁易文没有回答,只叹了口气,便转过身往回走,经过梁易武时顺手拍了拍梁易武的背,“走吧。”
走吧。
万千事宜,总要放下。他终是长大了,知晓人间世事无常,知晓想得的不可得,你也无法奈人生何。
梁易文时年二十七岁,立在那儿有了根,肩上也伸了冠,连那缕毛躁的头发都压了下去。这男人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境地,理解了那位的苦衷,也明白既然这份爱到了这一步,便是应到这一步了。他该为了那人去忍让和克制,这是他的忠诚,也是他的责任。
他用了几年想让自己成熟,都没能成功。
现如今他长大了,也不过是一夜间的事情。
程敬桥前些日受了邀请,说是一组学术的考察队要去北京开会,路过承德的时候听说程敬桥在这里,就非要和程教授见一面。他起来临了帖,又把院子里的树都浇了水,才收拾好了衣帽,准备出门。
一出门就见到门口放着一个包裹。程敬桥很是疑惑,拎起来发觉不重,四下看了看,也谁也没有见到,却在打开围巾的时候被一阵风掀了围巾的边,几张纸倏地就乘着风蹿了出去,程敬桥连忙一把捉住了,又把怀里那一沓匆匆都摁进怀里压好,才借着晌午的太阳去瞧。
只见那纸上的头几个字甚是眼熟。
'程先生亲启'
见字如晤。
他心里一瞬间就落了半拍。
梁易武从云南回来的时候,听家父说程敬桥前些时日来过一次北京,那人好似才听说了易文的事。“敬桥心软,听得易文婚约作废又生了病,想来家里看望,不过易文已经走了有大半个月了,也没有见上,”梁父感叹着说,“我要他留在北京罢,他倒是一个人又回去了,也不晓得承德有没有人照顾他。”
梁易武知道自己不好再多管闲事,却也知道自己的弟弟仿佛褪了一层皮似得,魂魄都比原先小了半个。可这是梁易文的生活,他当真不该再插手,却还是在自己房间里踱步了半天,觉得好些话要说清楚了才好。他好歹要让那程先生知道,他弟弟寄了这些东西给他却没到他手里,不是他弟弟的错。
冬天已经彻底地来了,程敬桥原先只在承德避过暑,这是第一次在承德过冬。这里着实冷。夏小山写信给他,说,
'承德雪窖冰天,你独院独栋,也不如学校宿舍房间挨挨错错,左邻右里好互相取暖。《博论》的主编又来跟我与沈伯邟要你,我们哪拿得出来。伯邟还好,班里没有博论的小编,我可就惨了,一个教室里三十个人,竟有两个《博论》的在职人员,日日纠缠我邀你回来。
我说程教授可回不来,承德那样冷,程教授也是个冷血胚子,他是回了自己老家了,舒服着呢。'
可程敬桥早就染了风寒,早上醒来不得不熬一只梨,混着枸杞红枣,全然自我催眠,可以捱过这一冬。
那一沓信和日记本,裹在沾染梁易文气味的围巾里。几日后梁家的司机来过一次,说是梁易武托送了一句话来,说,
“擅自拿了您的东西,万分抱歉。”
他便知道了。
他知道那孩子那一年是记得他的。
这么想的时候,日记本已经散的全然没了模样,三三两两摊在桌上,只见得有一页写着:
'……你是全天下最善意的物种…'
程敬桥在深夜里一颗心稀碎,点着长长的夜灯,坐在那里整理着这些混乱的纸页。门外猎猎冬风摇晃树枝,在清冷的晚夜里呼啸呐喊。程敬桥倚着夜灯,影子孤独又摇摆地映在墙面上,冰凉的夜,粘不起来了。
一页页没了顺序,一字一句尽是无情。
'……冬天是万分难熬的,仗打了一年,一年都没停歇这怒火。世上还有什么能比仇恨更持久呢,我想来想去,应只有战壕里硝烟弥漫,而我却突兀念及今夜月色甚好,不知你是否安康。想来也就“爱恨”二字,有力摧毁世人。'
程敬桥念着这些,极力不让自己去多想,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颤着手,极力一页页翻着,顺着逻辑和思索,凭着猜测把应是两页一起的,小心翼翼地粘起来。断的绳扯破了好些页边,程敬桥便把这绳剪下来,也仔细存好。
他不做别事,像个修补文物的工匠,如虔诚的教徒,倚着夜灯,守着清晨,日日夜夜把这本日记贴在一起。翻找的时候却看都不敢多看两眼,竭力地要把那些字句,从心底避开去。
'……我倒是记得在你课上学得那首诗,‘十年浪迹八千里,一日思君十二时……生平无愧也无悔,唯恨当年一步迟’……我啊,早生二十年就好了。'
他根本不敢看。
程敬桥盯着一页,见那上面写着,'……我便把这遗书誊在这里'。
他这才意识到,那孩子是把他放在了什么地位的。他本来就泪眼模糊,这下低着头,那些泪就涌出来,一下溅在纸上晕湿了字句。他惊了一跳,赶忙用袖子把纸上那滴泪沾去,也顾不得自己何样狼狈,只借着灯继续去看。
他知道自己负了人,想起那梁易文追随他时明亮的眼来,这一刻就全然无法再抵抗,可他早已没了机会!
他是无情的,那些人都说的对,他冷血又麻木,静琬说得对,夏小山说得也对。
梁易文说得最是毫无偏差。
“我笑你无情。”
他想起那孩子来了,夜太深,冬太凉,你且笑我讽我责难于我,我便确实是这样自私自利自讨苦吃。他独自一人,心里的自责、悲怨也无人可说。
他怪自己。程敬桥倚在夜里,忍不住哭了起来。
梁易武听说程敬桥染了风寒,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托自己司机带了几幅中药来,合着一封信。
'承德太冷,腊月将至,唯恐先生病重。希望先生要么回北京来,城南的空房位置朝阳,适宜调养。要么去暖和的地方,风寒虽是小病,可也不好在冰窖里一拖再拖。'
随着信来的,竟是一张火车票。
一张去云南的火车票。
程敬桥捏了这张票,心下一阵悸动。他知道梁易武什么意思,这票塞到他手里,就是要他放了繁杂尘世,要他豁了这张脸,去见那位梁易文!
见梁易文。
这几乎是他此生经历,最难的一件事了。
在方小芙坟前掉泪,转身便回了大陆。和静琬离了婚,十余年只见过几面。旁人看他,怕是觉得他无情木讷、无趣乏味。可他自己却知道,他是触不得。他不能想,不能忆,想起就心里怎么样也盛不下了,他是这样没用又畏惧,白瞎了四十多岁的年纪,毫无长进。
然而,方小芙也好,陈静琬也罢,那些事凭个茫茫几年间,也能就此放下,可这件事……
……他连想想的勇气都要失了。
他说了太多绝情的话,又怎么能有脸面再去见他呢!梁易文若是恨他了,若是真得恨他了……!
他受不了。宁愿不见。
夏小山又来信了。
'前两天在梁公馆赴了晚宴,才晓得梁家有那样好的厨子,你可从来没跟我提过,在北京这些年竟第一次尝梁公馆的菜,实在负了我的好时光! 梁大公子与我问起你去未去云南避寒,我说你去甚云南,你这样硬的一副心肠,人心怨恨皆不避,还避什么寒?
可梁大少不依我,要我劝你,说云南暖和,人心也软。
我便应他,劝劝你——
你且去呗。
你且去吧。'
程敬桥摇摆不定,实在不知道就他算去了、见到了那孩子,他又该说些什么呢。他踌躇着,不能决定。那张火车票就夹在那本耗费了他大半个月才粘好的日记本里,裁了碎边,贴好了角,用胶仔细粘齐了,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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