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玛厄斯》第38章


远远近近的斜屋顶像巨鸟的翅膀,在天幕中留下黑色剪影。远处的幽蓝隧道交错纵横,如画布上随手画出的线条,莹亮、纤长。风沙似乎越发强烈了,他仿佛看到它们在风暴的裹挟下轻轻颤抖。
伊格打开屏幕画面,调出这几天收到的地球新闻。新闻无声无息,画面中却有千百人挥舞旗帜拥挤呐喊。这是地球上这一个月以来的经济危机。他早就有所耳闻,但今天才理解它的意义。这是话语经济的危机。地球的智慧股在几天内崩盘,原因无他,只是话语的代理商一层层变得太过复杂,一句话可以被包装多层出售,一个想法也可以注册成庞大而空虚的商品。人们不再为智慧本身而购买,人们买了却不拆开,转手再出售。智慧在这一次次转手中升值,却也贬值,价格升了,被人关心的价值却降了。这是无本的买卖,无水之源,许多次交易打造金光灿烂的包装气球,直到某一天,一根针突然捅破它,一句话的泄露就带来所有包装的崩盘。世界震动,人们走上街头,奔跑呼告,抗议示威,汇集成洪流,情绪激昂。
伊格作了决定,决定将数据库继续向地球推行,将自己的创造公开,至少在自己身上,让老师的努力前行一步。他想要建立一个公共话语空间,每个人对自己的思考负责,没有人用自己的语言赢利。巴别。这是多么大的梦想和野心。当人们开始在语言中统一,塔就接近了天堂的高度。地球的媒体已经彻底商业化了,甚至不再有任何对买卖的质疑。权力和文化资本达到了最大的默契,前者铺路,后者鼓吹,一同收获利润,相互保卫。质疑被摆上货架,讨论和谄媚靠包装竞争。伊格决定要有所行动。他还从未作出过类似的决定。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他想找的答案,但他知道,老师曾有他没有的沉默的勇气,从梦想者到行动者,尽管步履维艰。
他回到床边,躺倒在床上,手臂和双腿伸开,轻触墙上火焰边框里的风景。风景消失了,薇拉出现。她仍然像他第一天见到时一样,穿一件花裙子,眼睛忽闪,笑得甜美又单纯。他说出账号和密码,期待她笑着点头,伸出手开门,可是她没有,她迷惑地摇着头,摇着头,仍然摇着头。伊格明白,他的账号被注销了。自从他的行迹引起了注意,他就没有可能再一次进入系统。他最后和巴别说了再见,永远没有机会再去浏览工作室的内容。
他躺在床上,眼睛向上瞟,看着视野里倒转过来的薇拉,试图和她说话。她不变的甜美笑脸和悲伤的夜晚无法契合。他从屏幕想象画面背后的空间,从空间的门外向门里沉默凝视。九大系统,无数的空间。阳光系统、空气系统、水系统、生物系统、土地系统、星空系统、审视系统、艺术系统、飞行系统。多么简单而原始的名字,就像九条粗壮的藤蔓,带着田园牧歌式的怅惘,在虚拟的世界里交缠生长。在这个世界里,每一种语言都能被阅读,就像是图书馆。曾经是谁说过的,如果有天堂,那么天堂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他抬手旋转镜框边的小球。房间墙壁玻璃从无色变成淡绿色、淡黄色、淡红色、淡紫色。再转,回到透明。他重新看到天边密布的星河,星光灿烂,如神明在头顶照耀。
伊格看完了老师最后一部片子。老师旁白说,那是一个古代东方寓言的翻拍。那个寓言讲一个人到另外一座城市,看到那里的人走路美妙,便想学习,学了很久都没学会,想回家,却发现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走路方式。老师说,这是所有寓言中最最悲伤的一个。之所以悲伤,是因为真实。
伊格静静地躺在床上。窗外的风停了。他想起火星没有雨,更没有暴风雨。没人会想到风暴,风暴只是他的幻觉。他仰面无声地躺着。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第一缕阳光,清晨快到了。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作为开始的结束
伊格最后一次见到洛盈是代表团离开的前一天。此时距离演出已过去了三天。洛盈仍然住在医院里,由瑞尼看护她的起居作息。代表团即将结束全部行程,展台有条不紊地撤除,人员收拾妥当,整装待发。伊格抽出上午短暂的时间,独自一人赶到洛盈的病房。
这一天,作为对地球人的送行,火星的大部分地方显得温情十足。街上挂起了两个星球模样的小气球,会展中心挂上了色调柔和的丝带。空旷的展厅布置成了宴会大堂,为了最后一晚的公告会和酒会,火星拿出了隆重的礼仪陈设。街上的屏幕播放起双方首脑友好的微笑。没有人知道,这温情背后,曾有怎样的危机四伏。洛盈的病房远离尘嚣,感受不到这种微妙的忙碌,只像每一个平常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安闲,一如既往的阳光灿烂。百合花的边缘亮起金边,舒缓的音乐弥散在空中,时间凝止,空气温柔。
伊格在洛盈的床边坐下,两个人都没有太多表达。伊格向洛盈郑重地表示感谢,洛盈说不必,她也没做什么,他曾两次在倒下的时候撑住她的身体,这已是感激不尽的帮助。伊格对他之前的莽撞表示歉意,洛盈笑笑说,没关系。伊格说他有一点东西要给她,洛盈抬起眼睛,好奇地问是什么,伊格从包里拿出一颗芯片,插入随身带着的立体眼镜中。
洛盈坐在床上,戴上眼镜,走进一个熟悉的空间。熟悉,却宛如异域。那是时间的彼岸。她看到大剧院,看到参观的人们,看到她自己。她在影像中走入奇妙的、与自己相遇的旅程。这许多年,她从来没有这样看到过自己的舞蹈。乐曲是熟悉的乐曲,舞步是熟悉的舞步,连周围的气息都带着熟悉的潮腻的味道。她的身影在舞池中心,全然投入,成为视线的焦点。她真正的自己成了旁观者,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舞动着的另一个的她。近在咫尺,几乎能触到皮肤。她很想伸出手,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知道没有人能看见她。她进入了真正的戏剧,在这出戏中,观众才是主角。尽管身边的所有人都看着舞动的那个她,但她清楚,旁观的自己才是舞台真正的核心。她看着另一个她。她没见过自己,而她见过。她觉得她的舞动似乎就是为了让她见到。她就像一个透明的魂魄,和其他人一同站在舞池边上,驻足观赏,直到曲终人散。她心安了。演出终于完整了一次。
洛盈摘下眼镜。伊格坐在她的床边,平静坦然地看着她。她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慢慢适应屋里太过明朗的阳光。
“感觉还可以吗?”
“谢谢。真的谢谢。”
他笑了:“不用客气。喜欢就好。”
“我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自己。”
“我也没有。”他说。
两个人都静静地坐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伊格心里想的是泰恩的暗示。那是他在玛厄斯上对火星公主的猜测。按照泰恩的原意,伊格无论如何都应当制造一些与洛盈有关的罗曼史,不管是模糊暧昧还是电光石火。可以想象,最后的隔离整个夜空的生离死别,配上她的身份,她漂亮的脸庞充满哀愁,她轻盈的身体裹在半透明的长裙里,将会成为诱惑力十足的经典画面,足以在网络畅销。他没有付诸实践。他确实制造了一些暧昧画面,让她说喜欢他,可是那一切却与此大相径庭。他想着这一切,觉得非常讽刺。他不想告诉她这些,只是将真实的画面送给她自己收藏。
洛盈心里旋转的是对记忆的思量。她这几天的脆弱在这一刻重新找到了一点点坚强。她开始重新估量记忆的意义。曾经常常有人和她说,有了自己的影像,就有了过去的时光,可以常常拿出来温习、怀念,生活在其中。她曾经也是这样觉得,觉得记忆是为了打开过去。然而今天,当她在影像中见到立体真实的自己,她忽然发现,记忆的意义是关闭过去。她的记忆化作一种实体性居所,因此她便可以放心地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了。她不必再怕改变,不必担心弄丢了过去,否定了昨天。她曾经的自己已经获得了生存。因此她可以安心上路了。
伊格和洛盈安静地交换了目光,各自带着各自的心事,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便不开口。
伊格最后笑笑说:“你放心,你的所有镜头都在这儿了,我一点都不带走。”
洛盈不懂他让她放心什么,但她看到他诚恳的面容,点点头笑了。
两个人又匆匆交换了一些对展览会的看法,带着明显友善而浮光掠影的态度,没说很多。洛盈的脸庞白皙,睫毛长而黑,伊格的脸孔瘦削,卷曲的头发遮住额头,让原本深陷的眼眶更显得幽暗。
洛盈想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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