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少年都不贱》第5章


她没说他有自卑感。他教中文,比教中国文学的低一级。教中文,又是一口江西国语。中共有原子弹,有自卑感的人最得意。
恩娟笑道:“你倒还好,撑得住,没神经崩溃。”
赵珏笑道:“也是因为前两年已经分居过。那时候他私生活很糟。也是现在学生的风气,不然也没有那么些机会。”
她不便多说。恩娟总有个把女儿正是进大学的年龄。
那时候在东北部一个小大学城。刚到,他第一要紧把汽车开去修理。她刚打开行李理东西,发现缺两件必需品,看手表才五点半,药房还没关门。只好步行,其实公寓离大街并不远,不过陌生的路总觉得远些。
买了东西回来,一过了大街满目荒凉,狭窄的公路两旁都是田野,天黑了也没有路灯,又没个路牌广告牌作标志,竟迷了路。车辆又稀少,半天才驰过一辆拖鞋式没后跟的卡车,也没半截得住。
正心慌意乱,迎面来了一大群男女学生,有了救星,忙上前问路。向来美国人自己说逢到问路,他们的毛病在瞎指导,决不肯说不知道。何况大学城里,陌生人不是学生就是教职员或是家属,都不是外人。这些青年却都不作声,昏暗中也看得出脸色有保留,仿佛带三分尴尬,两分不愿招惹的神气。赵珏十分诧异,只得放慢了脚步跟着走,再去问后面的人,专拣女孩子问,也都待理不理,意意思思的。
这两年因为越战起反战,年轻人无论什么态度也都不足为奇了。她又是个东方人,也许越共之外的东方人他们都恨。她心里这样想着,也没办法,只好姑且跟着走,脚下紧一阵慢一阵,希望碰上个话多的,或者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他们多数空着手,也有的背着邮袋式书包,里面露出热水瓶之类。奇怪的是他们自己也不交谈——还是因为她在这里?多年前收到赫素容的信,一度憧憬篝火晚会,倒在天涯海角碰上了,可真不是滋味。
前面有个树林子,黑暗中依稀只见一棵棵很高的灰白色树干。邻近加拿大,北国的新秋,天一黑就有点寒烟漠漠起来。她觉得不对,越走越远了。把心一横,终于返身往回走,不一会,已经离开了那沉默的队伍。
一个人瞎摸着,半晌,大街才又在望。
这次总算找到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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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次日坎波教授来访,萱望来这里是他经手的,房子也是他代找的。
“昨天我从药房走回来,迷了路,天又黑了,”赵珏笑着告诉他。“幸而遇见一大群学生,问路他们也不知道,我只好跟着走,快走到树林子那儿才觉得不像,又往回走。”
坎波教授陡然变色。
赵珏也就明白了,他们是去集体野合的。当然不见得是无遮大会,大概还是一对一对,在黑暗中各据一棵树下。也许她本来也就有点疑心,不过不肯相信。
“我应当去买只电筒。”她笑着说。
坎波教授笑道:“这是个好主意。”
萱望咕哝了一声:“有——干电池用光了。”
坎波随即谈起现在学生的性的革命。显然他刚才不是怕她撞破这件事,惊慌的是她险些被卷入,给强奸了闹出事故来。
“我们那时候也还不是这样。”他笑着说。他不过三十几岁,这话是说他比他们俩小,他的大学时代比较晚。其实萱望先在国内做了几年事,三十来岁才来美国找补了几年苦学生的生活。
坎波又道:“现在这些女孩子长得美的,受到的压力一定非常大。”
他只顾怜香惜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萱望瘦小漂亮,本就看不出四十多了,美国人又总是说看不出东方人的岁数。他英文发音不好,所以缄默异常。这样纤巧神秘的东方人,在小城里更有艳异之感。
女生有关于中共的问题,想学吹萧、功夫以及柔道空手道,都来找他。夫妇俩先当笑话讲。迄今他们过的都是隔离的生活,过两年从一个小大学城搬到另一个小大学城,与师生与本地人都极少接触,在赵珏看来是延长的蜜月。忽然成了红人,起初连她都很得意。选修中文,往往由于对中共抱着幻想,因此都知道《东方红》这支歌。有个高材生替老师取了个绰号叫东方红。
赵珏在汽车门上的口袋里发现一条尼龙比基尼衬裤,透明的,绣着小蓝花——毋忘我花,偏偏忘了穿上。
以后她坐上车就恶心。
“人家不当桩事,我也不当桩事,你又何必认真?”他说。言外之意是随乡入乡,有便宜可捡,不捡白不捡了。
后来就是那沁娣。
人是天生多妻主义的,人也是天生一夫一妻的。
即使她受得了,也什么都变了,与前不同了。
赵珏笑道:“他回大陆大概也是赎罪。国为那阵子生活太糜烂了,想回去吃苦‘建国’。”过饱之后感到幻灭是真的,连带的看不起美国,她想。
她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盅蛋奶冻子,用碟子端了来道:“我不知道你小女儿是不是什么都吃,这我想总能吃。也是那家买的。”
恩娟很尽责的替女儿吃了。她显然用不着节食减肥。
她看了看表道:“我坐地道火车走。”
“我送你到车站。”
“住在两个地方就是这样,见面难。”
“也没什么,我可以乘飞机来两个钟头就走,你带我看看你们房子,一定非常好。”
恩娟淡淡的笑道:“你想是吗?”这句话似乎是英文翻译过来的,用在这里不大得当,简直费解。反正不是说“你想我们的房子一定好?”而较近“你想你会特为乘飞机来这么一会?”来了就不会走了。
这是第二次不相信她的话。她已经不再惊异了。当然是司徒华“下了话”——当时她就想到华府中国人的圈子小,司徒华一定会到处去讲她多么落魄。人穷了就随便说句话都要找铺保。这还是她从小的知已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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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她离开萱望之后到华府去,因为听见说国务院的传译员只有中日俄法德意西班牙葡萄牙阿拉伯九种语言,此外的小国都是雇散工,可能条件宽些,上了他们的名单就好了。她从前跟崔相逸学的高丽话很流利,文字也看得懂。找到国务院语文服务科,由中文传译员司徒华接见。后来她听说有人说科长是做情报工作的,此地不过挂个名。司徒华老资格了,差不多的公事都由他代拆代行。
她在华盛顿混了些时,等候下一届传译员考试。去临时秘书介绍所领了些文件来打,司徒华又介绍一个翻译中心,试验及格后常有几页中文韩文发下来,不过报酬既少,又严禁本人送译稿去,对这些难民避之若浼,她觉得有点侮辱性。
这次考传译员她考得成绩不错,登记备用。刚巧此后不久就有个宴会,招待韩国官员。女传译员要像女宾一样穿夜礼服,是个难题。东方妇女矮小的在美国本就买不到衣服,连美国女人里面算矮小的都只能穿得老实点,新妍的时装都没有她们的尺寸。赵珏只好拣男童衣服中最不花稍的。晚宴不能穿长服,她又向不穿旗袍。定做夜礼服不但来不及,也做不起。
她去买了几尺碧纱,对折了一折,胡乱缝上一道直线——她补袜子都是利用指甲油——人钻进这圆筒,左肩上打了个结,袒露右肩。长袍从一只肩膀上斜挂下来,自然而然通身都是希腊风的衣褶。左边开叉,不然迈不开步。
又买了点大红尼龙小纺做衬裙,依照马来纱笼,袒肩扎在胸背上。乳房不够大,怕滑下来,绑得紧些就是了。朱碧掩映,成为赭色,又似有若无一层金色的雾,与她有点憔悴的脸与依然稚弱的身材也配称。
鞋倒容易买,廉价部的鞋都是特大特小的。买的高跟鞋虽然不太时式,颜色也不大对,好在长裙曳地,也看不清楚,下摆根本没缝过。
这身装束在那相当隆重的场合不但看着顺眼,还很引人注目。以后再有这种事,再买几尺青纱或是黑纱,尽可能翻行头。衬裙现成。
每次派到工作,一百元一次,虽然不会常有,加上打字,译点零件,该可以勉强够过了。这次宴会司徒华也在座,此后不久打电话来,约她出来一趟,有件事告诉她。
他开车来接她。“到什么地方去坐坐,吃点东西。”
“不用了,吃晚饭还早,不饿。”
他很像丑小鸭时代的她,不过胖些,有肚子——比蟑螂短些的甲虫。
“你这件大衣非常好看。”他夹着英文说。
她也随口说了声英文“谢谢你”,拿它当外国人例有的赞美。但是出自他的口中,她就疑心他看见过这件大衣,知道是旧衣服,自己改的。宽膊的霜毛炭灰灯笼袖大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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