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钟与蝴蝶》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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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再重读副站长那封信,少说也有二十次。我置身在那一群喋喋不休的随从侍女之间,如影随形地跟着艾珍妮皇后从一个厅走到另一个厅,咫尺不离她的黄丝带女帽,不离她的塔夫绸小阳伞,以及从她身上飘散出来的宫廷特制古龙水的香气,迤逦而成路径。有一天刮大风,我大胆地趋近她,甚至还把我的头埋在她织缀着缎布花纹的白纱华服衣褶里。她的衣饰柔软得像搅拌过的奶油,也清爽得像早晨的露水。她没有把我推开。她的手指从我的发际穿过,轻柔地对我说:〃喏,我的孩子,你要非常有耐心。〃她的西班牙腔,和神经科医师的腔调很像。这时候她不再是法国皇后,而是一位抚慰病人的神祇,是圣女丽塔,是绝望者的守护女神。
一天下午,我向她的塑像吐露我的忧愁,却发现有一张陌生的脸介于她和我之间。展示柜的玻璃上,反射出一张男人的脸,那张脸好像泡在一个装满乙醇的罐子里。嘴巴变形,鼻子受创,头发散乱,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一只眼睛的眼皮缝合了起来,另一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该隐①不甘自己的命运受到诅咒的眼睛。我凝视着这边眼睛的瞳仁,有好一会儿,怎么也意会不过来其实这就是我自己。
这时候,一股无以名状的恬适感涌上心头。我不单是遭受流放,不单是瘫痪了、哑巴了、成了半个聋子,不单是所有的欢乐都被剥夺了,一切的存在都被减缩了,所剩下的仅仅是蛇发魔女美杜莎般的惊悚骇人,甚至,光看我的外表就够恐怖的了。这一连串接踵而至的灾难,使我不可遏抑地笑了起来,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被命运之锤重重击打之后,我决定把我的遭遇当成一个笑话。我呼呼喘着气的开怀笑声,刚开始时让艾珍妮皇后愣了一下,但是后来她也感染到了我的好情绪。我们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这时候,市政厅所属的铜管军乐队开始演奏华尔兹。如果这不会冒犯艾珍妮皇后,我实在很乐于站起来邀请她跳舞。我们要在绵延数公里的方砖地板上舞动、飞旋。从这一次以后,我每到大厅廊,一看到皇后的脸,就对她那似有若无的微笑了然于心。
西那希露台

当UL轻型飞机以一百米的高度,轰隆隆地从低空掠过贝尔克的欧帕海岸时,从海军医院这里可以看到最具有视觉震撼力的一幕。海军医院的建筑宏伟,雕琢精美,棕色的石墙高高耸立,一派法国北方建筑的样式,它的位置就在贝尔克城和英吉利海峡的茫茫海水之间,仿佛搁浅在沙滩上。在它最漂亮的那一面墙的三角楣上,写着〃巴黎市立〃几个字,就像写在公共澡堂和巴黎公立小学墙上的一样。这是在第二帝国时期,为了生病的小孩而设立的医院,因为当时巴黎的气候不适合疗养,所以就在这里盖了这所医院,但是其权责划归巴黎市。
虽然这所医院的位置是在加莱海峡附近,但是对社会救济局来说,我们好像就在巴黎塞纳-马恩省河边。
这整座建筑真像一座迷宫,有许多绵延不绝的通道,互相贯穿。常常可以见到〃梅纳尔〃的病人在〃索雷尔〃那里迷路了,他们嘴里不断重复念着这几位医生的名字,因为医院主要的几栋楼就以这些著名外科医生的名字来命名。这些迷路的人往往惊慌失措,眼神像孩子一样无助,好像刚刚有人把他从妈妈身边强行带走。他们摇摇晃晃地拄着拐杖,声音幽怨地喊道:〃我迷路了!〃就像帮我推轮椅的人说的,我是属于索雷尔那边的。我其实还很清楚自己的方位,反而是帮我推轮椅的人常常被搞迷糊,尤其是第一次推我出去的人。要是他们走岔了路,四下摸索着路径,我也不作任何表示,宁愿随他们推着走。因为这正是发掘一些隐秘角落的好机会,能够瞧一瞧新来的脸孔,嗅一嗅厨房里飘散出来的气味。所以,我就是这样不经意地来到了灯塔这里。那时,我刚脱离昏迷状态,头几次有人推着我坐轮椅到处去逛,而当我们搭升降梯,迷了路,下错楼层,一转弯,突然就看到了灯塔的身影:高耸、坚实,橄榄球运动衫似的条纹,红白相间,看了就让人心安。我立刻让这座象征兄弟情谊的灯塔来保护我,它不仅守候海员,也守候着病人………这些搁浅在孤独浅滩上的遇难者。
后来我和灯塔一直都有接触,时常请人推我到〃西那希露台〃去看看它。西那希露台是索雷尔的一处露天平台,一向很少有人去,但对我来说,那里是医院地理环境的一个基本定位点。这一座正面朝南的宽敞露台,视野无限开阔,散发出像电影布景一样变化万千的迷人诗意。贝尔克的市郊,看起来好像是放在火车模型旁边的陪衬景物。在沙丘下方,有几间木造房屋,感觉好像是美国西部的幽灵城市。远眺大海,只见浪花沫子白闪闪的,好像从一个特别的光源映出来的光晕。
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在西那希露台待上一整天。在这里,我成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导演。取城市的一角,我重新拍摄奥森·韦尔斯的电影《邪恶之感》的近景镜头。在沙滩上,我为约翰·福特的《驿马车》再拍一次远镜头。在漫漫大海上,我又为弗立兹·朗的《月光舰队》创造一场吹袭走私犯的狂风暴雨。或者我把自己融入乡村景致里,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就只有一只友善的手轻轻抚摸着我僵硬了的指头。我是疯子皮耶侯,脸上涂得蓝蓝的,头上盘着一长串炸药。想要划一根火柴的欲望,像云一样地飘过我的心头。是夜幕低垂的时候了,是最后一班火车驶向巴黎的时候了,是该回我房间的时候了。我期待冬天来到。全身穿得暖暖的,可以游荡到夜晚,看太阳下山,灯塔的灯火接班,把希望的光照在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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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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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结核病爆发大流行,本来专门收容病童的贝尔克海军医院,也开始收容患了结核病的年轻病人。而今天这所医院主要是针对衰老化的问题,诊治身体和心智无可避免的削损。如果以一幅画来描绘这里整个医疗范围的话,老年医学只是这幅画的部分景观。画面里还有另一景:二十几位陷入永久昏迷的病人。这些可怜的人沉落在无穷无尽的黑夜里,一只脚跨在死亡的门槛上。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病房。可是大家都知道他们人就在那里,他们仿佛是重担,压在医院全体人员身上,像是每个人心里背负的愧疚。另一侧,在贫病老年人区的旁边,有几位患肥胖症的病人,他们常是一副惊慌的神色。医生很希望能帮助这些人减轻庞然的体重。在中间的区域,有一支军团让人印象特别深刻,脚受伤的人是其中的主力部队。这些幸免于更大灾难的病患,有的是运动受伤,有的是车祸受伤、家庭意外受伤……等等,所有你想象得到的意外伤害都有。他们被送到贝尔克来,等待时间,使他们受伤的四肢复原。我把这些人称为〃观光客〃。
最后,要把这张图画得完整,还必须找一个角落安置我们这种人,我们这种折翼的飞禽、失声的鹦鹉,把巢穴筑在神经科一条死胡同里的可怜小鸟。当然,我们这种人有碍观瞻。我很清楚当我们经过别人的面前时,会引发对方轻微的无力感,引发僵硬与寂静。我们是比较不受欢迎的一群病人。
要观察所有这些景观,最好的地点就是复健中心,各式各样参加复健的病人都混杂在这里。这里真像是旧时巴黎的圣迹区①,充满了声响与色彩。在撑架、夹板、义肢,和多少有点复杂的复健器材交相碰撞的嘈杂声中,我们看见了一位戴耳环的年轻男子,骑摩托车重创骨折;还看见一位穿着荧光色运动外套的老祖母,她不久前从高脚凳上摔下来,现在正在学走路;还有一位看似流浪汉的人,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会在地铁里压断了一条腿。因为现在这里没有什么人照管,所以这群人像洋葱似的排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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