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钟与蝴蝶》第5章


皱纹,而且有多处微血管破裂的皮肤。衰老疲惫使他眼窝深陷,鼻子在消瘦的五官中显得更加突出,但是他整个人仍然端正自持,头顶上的白头发仿佛华冠,更加衬托出他的威严。我们所在的这个房间,有他逐渐累积的人生回忆,这些回忆本来只是薄薄的一层,覆在其上,后来老人家渐次在这里凌乱堆放杂物,而他是唯一了解这其中所有秘密的人。一些旧杂志、一些再也不会听了的唱片、一些奇怪的小玩意,还有一些老照片夹放在一个大玻璃框里。这些老照片各个时期的都有。有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爸爸穿着小小的海军军装,玩着铁环;有我八岁的女儿骑在木马上;还有一张我在一座迷你高尔夫球场拍的黑白照片。那时候我十一岁,有一对招风耳,看起来像个蠢蠢的好学生,而实际上,我是个又懒又笨的学生,很惹人厌。
最后,我帮爸爸喷上他最喜欢的香水,剃须修面的工作就算完成。然后我跟他说再见。只有这一次见面,他没有跟我提起他一直寄存在秘书那里的那封遗嘱。这次以后,我们没有再见过面。我没办法离开贝尔克这个〃度假胜地〃,而爸爸从九十二岁以后,腿就不听使唤,下不了楼梯,只能待在公寓里。我们两个人都患了〃闭锁症候群〃,各以各的方式处在闭锁状态中,我在我的身体中,而他在他的三楼公寓里。现在是别人每天早上为我刮胡子。当看护工用上个星期用过的老旧刀片尽责地锉磨我的脸颊时,我时常想起爸爸。我希望我能更用心地做个剃须匠。
有时候,他会打电话给我,他摇颤的手握着听筒,我听见他颤抖而温热的声音传到我耳畔。和一个他明知道什么话也没办法回答的儿子讲电话,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也把在迷你高尔夫球场拍的那张照片寄给我。刚开始,我不懂这是为什么。如果没有人想到翻到照片背面看看的话,这可能永远是个秘密。在我个人的影像记忆里,几个已经遗忘的镜头播放了出来,那是一个春天的周末,天气不怎么晴朗,爸爸妈妈和我到一个刮着风的小镇去透透气。爸爸工整的字,只简单写着:靠海的贝尔克,一九六三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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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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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问大仲马的读者,他们最想变成他小说中的哪一个人物,得票最高的大概首推《三剑客》里的主角达达尼昂,或是《基度山恩仇记》里后来化名为基度山伯爵的爱德蒙·唐泰斯,而没有人会想成为《基度山恩仇记》里处境最悲惨的人物,诺瓦蒂埃·德·维尔福。在大仲马笔下,他就像一具尸体,一脚已经踩在棺材里,却有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神。人们对这样一位严重瘫痪的病人,只有害怕,不会存有任何幻想。他心里藏着可怕的秘密,但却是个动弹不得的哑巴,虚弱的一生都在一把有轮子的椅子上度过,他只能以眨眼睛来和别人沟通:眼睛眨一下,代表〃是〃,眨两下,代表〃不是〃。事实上,诺瓦蒂埃好爷爷(他的小孙女都是这么亲热地叫他)是第一位患有闭锁症候群的人,而且到目前为止,是唯一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此种患者。
当我的意识逐渐清明,摆脱了发病后一直沉陷其中的昏沉迷蒙,我就常常想起诺瓦蒂埃好爷爷。我刚刚把这本小说重读了一遍,没想到现在自己就成了故事里这个处境最堪怜的角色。我重读这本书并非出于偶然。我曾经计划写一个现代版的《基度山恩仇记》(当然一定是东施效颦):故事里的主人公施展一连串诡计的主要动机还是为了复仇,只不过我想把故事的背景改在现在这个时代,而且我想把基度山伯爵改成女的。
然而我一直都没有时间去亵渎大师的作品。如果要惩罚我的不敬,我愿意以化身为邓格拉尔男爵、弗兰兹·埃比那,或是法利亚长老作为处罚,或者干脆,被罚抄写一万遍小说内容。我们是不应该篡改大师作品的。但是,文学的神祇和神经病理学的神祇似乎都决定以其他的方式来惩治我。
有几个晚上,我觉得白发长长的诺瓦蒂埃好爷爷,坐着一世纪以前那张需要上油的老轮椅,在我们医院通道里来回巡视。为了扭转我被判定的命运,我现在在脑子里计划改写另一部长篇传奇小说,在这部著作里,最主要的见证人是赛跑选手,而不是个瘫痪者。谁知道呢,说不定这真的行得通,能扭转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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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钟与蝴蝶梦境

一般而言,我不记得自己做过的梦。白日一到,梦中的情境就遗落,影像也变得朦朦胧胧。但为什么去年十二月的梦,却清晰如激光束一般,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中?也许人在昏迷中都会有这种不循常理的现象。因为病人既然回不到现实生活,梦就不再是一种容易消散的娱乐,而会一层层堆积起来,形成一长串的虚幻梦境,仿佛是从长篇连载小说里抽绎出来的。今天晚上,小说中的一个章节浮现在我的脑海。
在我的梦里,雪花大片大片地飘下来。我和我最好的朋友贝尔纳发着抖,走过一座汽车坟场,遍地覆盖着三十厘米厚的雪。这三天,贝尔纳和我一直想办法要回法国,因为法国这时候有一场大罢工,全国都陷在瘫痪中。我们本来暂留在意大利的冬季运动营里,但是贝尔纳发现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铁道可以通往尼斯,不过在边界有一群罢工的人阻断我们的路程,强迫我们下车,害我们只穿着普通的鞋子和春秋两季的薄衫,在严寒中打哆嗦。环顾四下,发现这里好荒凉。有一座高架桥从汽车坟场上空经过,据说,坟场的车子都是从五十米高的这条道路上掉下去,一辆辆堆积在这里。我们和一位很有权势的意大利商人有约,他把他的集团总部设在这座桥的桥墩下,远远避开一些窥探的眼睛。我们看见一扇黄色的铁门,门上挂着一个牌子,写着:〃触电者死〃,还贴着一张万一触电时该如何处理的示意图。我们敲门,门开了。大门入口处看起来好像成衣工厂的存货间:好多上衣挂在架上,还有好几叠裤子、好几箱衣服,东西直堆到了天花板。我看到了一个人身穿作训服,手里握着一把冲锋枪,在一旁迎接我们。他那一头蓬乱的头发,好像是看守地狱之门的那只三头犬〃赛伯拉斯〃。他就是波黑塞族前领导人拉多范·卡拉季奇。〃我的同志呼吸有困难。〃贝尔纳对他说。卡拉季奇就在桌子的一角为我做气管切开术,然后我们经由一条豪华的玻璃楼梯走到地下室。地下室的墙上挂着猛兽的毛皮,旁边摆着一张椅座很深的沙发椅,一股柔和的光线把这房间衬得有点像夜总会。贝尔纳忙着和这地方的负责人讨论事情,这位负责人就是菲亚特的老板翁贝特·阿涅利的分身。有一位说话带着黎巴嫩腔的女佣人过来请我到小吧台旁边坐。吧台上的杯子、瓶子都用塑料管子代替,这些塑料管子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就好像飞机遇难时会有氧气罩一样。服务生示意,要我拿个塑料杯子凑近嘴巴。我照做了。一种喝起来有姜汁味道的琥珀色液体流进了我口里,接着,一股暖暖的热流漫及我的脚尖和发梢。隔了一会儿,我想停,不想喝了,而且想从高脚凳上下来。然而我还是大口大口地灌,一点也由不得我。我慌乱地向酒保使了个眼色,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但他只是神秘地对我微微一笑。在我四周,所有的脸孔和声音都变形了。贝尔纳对我说了一些话,但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声音都慢半拍,我根本听不懂。我坐在高脚凳上,听见拉威尔的《波丽路》。他们完全把我灌醉了。
经过了像永恒那么长的时间以后,我看见大家慌乱成一团,准备要战斗。讲话有黎巴嫩腔的那位女佣人把我背在她背后,爬上楼梯。 〃我们要离开了,警察来了。〃外面天色已暗,雪已经止息,刺骨的寒风让我呼吸困难。有人在高架桥上设置了一座探照灯,光束在汽车残骸之间来回搜索。
〃投降吧,你们被包围了!〃扩音器喊着。我们成功地逃走,但对我来说,这是长期流浪的开始。在我的梦里,我多么想逃走,但只要我一有机会逃,就会突然觉得昏沉,一步也动不了。我像石像,像木乃伊,像玻璃。我和自由之间如果只是隔着一扇门,那么我连打开这扇门的力气都没有。然而,这不是我唯一担心的。这个秘密组织拿我当人质,我担心其他的朋友也会掉进同样的陷阱。我试着用各种方法来警告他们,但是我的梦和现实状况完全一致。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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