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佳人》第22章


果送了我六尺半单幅料了,对折做成短袖旗袍,身长不过三尺二寸光景,连裁缝也说我这件衣料买得太苛刻了,我的心里觉得不好过。
而且她还自夸对于裁衣的内行。“裁缝知道些什么,”她说:“他们只知道揩油衣料,最好你把整匹的绸缎给他,他们才开心哩。”所以她连根姨及当差的制服寸尺都一律要由自己动手量过才放心。
她常常说要送这样送那样给我,但结果总是口惠而实不至的次数居多。譬如说白皮包吧,她说:“蒋小姐,夏天到了,我想买一只白皮包来送你,你自己千万不要去买呀!”其实她家里现有的白皮包很多,而且又不见得都是名贵非凡之物,就挑一只出来送给我也不妨,但她却说一定要去买来送我,自然我也不好催索,结果秋风起了,她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又说:“啊,蒋小姐,我上次说要送你的白皮包,偏生今年没有好货色,现在只好送灰色的了。”我心里很不高兴,心想你若早不说送我,我自己也就去买来了,这次我可再不能相信你,所以我就径自去挑了一只灰色皮包来了,她看见了又抱歉地说:“真是的,我这几天恰巧忙,所以就忘记了,持小姐,现在我还是送你一只黑皮包吧。”结果是连黑皮包也不曾送我。
听见什么公司有廉价品出售时,她总要急急要赶去买,惟恐错过机会。有时候每人眼买一样,她就硬要我们同去,连我们应得的一样也由她出价买下了,阔人们还要占穷人的便宜,真是的。
她家里也常常更换佣人,虽说佣人在她家里做事,吃着都好,外快又多,但还是待不长久,因为她们根本不把人家当做人,开口就是“笨蛋”,闭口就是“混帐”,又骂人家没良心,不肯拿出忠心来报答她们,须知人总是感情动物,你待他们如此凶,又叫他们那里能够忠心于你呢?
少爷带着朋友整天在外面胡闹,有时候也约一批酒肉朋友到家里吃饭,炫耀自己家里的豪华气派,我看着这些浮而不实的青年子弟,简直是瞧不起。
何日才能脱离他们而独立呢?这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
有一天,窦少爷又要请客了,不知怎的他忽然心血来潮,央求我替他陪陪客人,我心里虽然不愿意,但也不得不答应下来。座上多的是纨绔少爷,戏德百出,有时简直令人难堪。其中有一个叫史亚伦的,酒兴甚豪,谈吐也很得体,而且更可感的,就是他对我似乎很有同情与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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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误入歧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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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误入歧途(1)
十四、误入歧途
史亚论是一个欣长的青年,西装笔挺,面容却显得有些苍白。据说他的爸爸只不过是一个小商人,而且早已去世了,家里剩有一个带病的娘,别无其他兄弟姊妹。他与窦少爷乃是同学,大家都爱好声色犬马,所以常常混在一起,但是史亚伦却并不怎么占窦少爷的光,相反地,他们一同在外面玩时,是史亚伦总像识途老马般领导着他,还常替他付钱账的。
从那天窦少爷请客,他与我认识了以后,史亚论似乎总是很注意我,而且据窦少爷说,他还常在他的面前夸奖我。
“蒋小姐,我替你们介绍做个朋友吧!”窦少爷咧着嘴巴笑向我说。
“你不是已经介绍过了吗?”我沉着脸反问他。因为我知道他这句话里所谓“朋友”两字是有特别意义的,所以心里有些不快。不料他听着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早已心心相印了。”我觉得听着更不入耳,就转身走开了。
但是史亚伦的确是在找机会同我谈话。起初我只觉得他似乎欠刻苦用功,青年们是不应该太爱玩的。他笑道:“刻苦用功有什么意思?我在内地读书的时候是够用功的,我念的是工程,在光线黯淡的植物油灯下,找苦读过大半年,每天吃的是拌沙粒的饭,小菜往往只有青菜或豆子一碟。但是结果怎样呢?病倒了。我患着严重的胃病,时时刻刻在咽酸作痛,试问这书又怎么读得下去?这次抗战在内地不知道摧毁了多少青年的健康,却不会让他们求到什么学问。他们白白吃苦了这几年,将来一张文凭到手又不能特别吃香些,要失业还是一样的要闹失业!亏得我想明白了,冒险跑回上海来,总算保全了一条性命。同时我的思想也大为改变,蒋小姐,你可知道赚钱是靠手腕的,靠机会的,用功读书又有什么道理呢?”
我听了很不以为然,便说:“可是求学问还是为了自己呀,不能专讲赚钱不赚钱的。”他笑道:“原来你是以为有了学问便快乐吗?但我要试问:你在这里得到什么学问呢?”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生活。当然我也知道对于学问是没有什么进步的。”
他说道:“然则你也知道生活是重于学问的了。老实告诉你吧,我是着空一切的。读书是件苦事,当然没有吃喝玩耍的快乐。从前人肯刻苦读书,因为读书可以求功名,取富贵。假使现在我们读了书,也还可以赚钱,可以达到吃喝玩耍的目的,我们仍不妨勉强苦读几年。无奈事实告诉我们,这明明是徒劳而无功的,一不小心还要送命,那么我们又何苦来呢?”
我心里重起反感,便哼了一声说:“人生的目的是专为吃喝玩耍的吗?”
他答道:“大概作的意思是要服务社会了。须知社会就是各个人的集合体,大家谁也不分高下,应该彼此互相服务,彼此都有机会享受的。现在人家都在吃喝玩耍的享受,而我却要苦苦读书,希望读出来能替他们服务,又不能计较报酬,这样牺牲精神我是学不来的。而且,你也还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给你个无报酬服务的机会哩。”顿了一顿,他又接下去说:“至于说读书是一种快乐呢,那更是自己骗自己的话了。我们若是看不起电影,在家还要扫地洗衣服,那也许觉得还是看看书快乐。否则,哼哼,吾不见好德如好色也。一旦穷书生发了迹,怕还是要官室之美与妻妾之奉?告诉你,蒋小姐,人心都是差不多的,你千万不要自己以为自己是高尚,别人是卑鄙,或者说自己是清高,而别人都是庸俗之类,人心都是差不多的,假使你做了贵太太,你恐怕还是一样爱打牌,不见得会想整天到晚捧书本子的。人总得迁就环境。否则使得多受麻烦与痛苦。将小姐,现在替是说有两个环境在这里,一种是做窦太太,天天抽烟打牌应酬客人;一种是做蒋小姐,天天看书教孩子,跟着东家太太鬼混,这二种生活方式在现社会里是不大容易改变的。不管你做窦太太也好,你就得爱打牌,而且我相信你到了时候一定会得真心爱打牌的;凡是一种嗜好都有一种乐趣在里面,你多打牌,你自然会对它发生兴趣,久之更会令人入魔般爱它不释。假使你做了蒋小姐呢?你自然只好看书,不看书就更无聊,因为你的金钱与时间都不允许你整天跟着她们玩牌呀。一个人在可以玩牌的环境里,自然对牌发生兴趣;在只能看书的环境里,也会对书发生兴趣。不过照我的客观眼光看起来,自然看书是不及玩牌的,因为读书的目的在于赚钱,玩牌的目的在于赢钱,辛苦的赚钱总不如侥幸赢钱来的舒服,来得痛快呀,所以爱玩牌的人也就远多于看书的人,蒋小姐,你刚刚沿湖看书是快乐的事,这句话不是欺人吗?”
我哑口无言,但心里总觉得读书是件正当的事,玩牌是件不正当的事,虽然读书的快乐也许真是抵不上玩牌的。
史亚伦也知道我的意思,便说道:“你的脑子欠灵活,所以你要矛盾痛苦。你不是对现实的环境不满吗?其实你还不是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的,你为什么不满意?因为你觉得你不是这里的主人,你是仰仗他们的,这可伤了你的自尊心。我很知道你这类的人是顶希望能够过平静无变化的岁月,最好有一个靠能力吃饭的职业,不必接触人,每月有较优的薪水,省吃俭用下来还可以积蓄些,以备意外之用。可是,小姐呀,这种币值稳定的时代可也许永远不会再来的了。至少在短时期内是难以达到你的理想的了,你该怎么办呢?自然,你得适应环境,抢购物资来囤积,藉以保存币值,也许机会凑巧,你还可以获得意外暴利。这不是很好吗?但是你的脑子不善于变化,你老记着过去赚正当的薪水,节省,储蓄等等情形,你觉得过去那种生活是正当的,现在那种生活是不正当的,这又根据些什么来判断呢?全部历史是变化的,一直在变下去,将来一定还要变,你得跟着社会同时变化呀。假使社会已变到囤物的阶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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