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油画。客人则只我一个,何况只点了咖啡和蛋卷。身穿白上衣的两个男侍应生百无聊赖地看雨。
吃罢没滋没味的煎蛋卷,我边喝咖啡边看晨报。报一共二十四版,想细看的报道却一则也找不到。试着把二十四页逐页倒翻一遍,结果还是一样。我折起报纸置于桌面,仍旧喝咖啡。
从窗口可以看见海。若是平时,离海岸线几百米远的前方当有小小的绿岛出现,但今天早晨连轮廓都无从觅得。雨把灰濛濛的天空和暗沉沉的大海的界线抹得一干二净。雨中的一切都模模糊糊,但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也可能是我丢掉眼镜的关系。我闭目合眼,从眼睑上按眼球。左眼酸痛酸痛的。一会儿睁开眼睛时,雨依然在下,绿岛被挤压到了后方。
当我用咖啡壶往杯里倒第二杯咖啡时,一个年轻女子走进餐厅。白衬衣肩上披一件薄薄的蓝色对襟羊毛衫,一条清清爽爽的及膝藏青色西服裙,移步时“咯噔咯噔”发出令人惬意的足音——上等高跟鞋敲击上等木地板的声响。因了她的出现,宾馆餐厅终于开始像宾馆餐厅了。男侍应生们看上去舒了口气,我也一样。
她站在门口“咕噜”转头打量餐厅,一时间显出困惑:情有可原。虽说是度假宾馆的下雨的星期五,但早餐席上只有一个客人无论如何也过于冷清。年长的男侍应生不失时机地把她领到靠窗位子。和我隔两张餐桌。
她一落座就三眼两眼扫了扫食谱,点了葡萄柚汁、面包卷、熏肉炒蛋和咖啡。点菜顶多花了十五秒。熏肉请炒好些,她说。一种似乎习惯于对别人颐指气使的说法。那种说法的确是有的。
点完菜,她臂肘拄在桌上,手托下巴,和我一样看雨。由于我和她相对而坐,我得以隔着咖啡壶把手有意无意地观察她。她诚然在看雨,但我不大清楚她是否真的看雨。似乎在看雨的彼侧或雨的此侧。三天时间我始终看雨,对雨的看法已相当成熟,分得出真正看雨的人和不真正看雨的人。
就早晨来说,她的头发梳得可谓相当整齐。头发又软又长,耳朵往下多少带点波纹,并且不时用手指划一下在额头正中分开的前发,用的总是右手中指,之后又总是把手掌放在桌面上瞥一眼。显然是一种习惯。中指与食指约略分开,无名指和小拇指轻轻蜷起。
总的说来偏瘦,个头不很高。相貌未尝不可以说漂亮,但嘴唇两端独特的弯曲度和眼睑的厚度——给人以固执己见之感——是否让人喜欢就要看各人的口味了。依我的口味,感觉也不特别坏。衣着格调到位,举止也够脱俗,尤其让人欣赏的是她全然没有下雨的星期五独自在度假宾馆餐厅里吃早餐的年轻女子很容易挥发的那种特有氛围。她普普通通地喝咖啡,普普通通地往面包卷上抹黄油,普普通通地把熏肉炒蛋夹到口中。看那样子,似乎既不觉得十分有趣,又不感到怎么无聊。
喝完第二杯咖啡,我叠好餐巾放在餐桌一角,叫来男侍应生往账单上签字。
“看来今天又要下一天了。”男侍应生说。他很同情我。整整被雨闷了三天的住客谁见了都要同情。
“是啊。”我说。
我把报纸夹在腋下从椅子上欠身立起时,女子仍嘴贴咖啡杯,眉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外面的风景,似乎我压根儿就不存在。
每年我都来这家宾馆,大致是在住宿费便宜些的旅游淡季。夏季和年头岁尾等旺季时的住宿费以我的收入来说未免过于昂贵,况且人多得像地铁站一样。四月和十月最为理想。费用便宜四成,空气清新,海边几乎不见人影,又能天天吃到百吃不腻的新鲜可口的牡蛎。开胃菜两样,主菜两样,全是牡蛎。
当然除了空气和牡蛎外,还有几个理由让我中意这家宾馆。首先是房间宽敞。天花板高,窗大,床大,还有个桌球台那么大的写字台。一切都阔阔绰绰。总之是座应运而生的老式度假宾馆——在久住客占了客人大半的和平时代,人们有这个需求。在战争结束、有闲阶级这一观念本身烟一般消失在空中之后,惟独宾馆酒店始终如一地默默生存下来了。大厅的大理石柱、楼梯转角的彩色玻璃、餐厅的枝形吊灯、磨损的银制餐具、巨大的挂钟、红木橱柜、按上拉手开关的窗扇、浴室里的马赛克……这些都让我喜欢。再过几年——也许不出十年——这一切必然灰飞烟灭。建筑物本身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电梯摇摇晃晃,冬日里餐厅简直冷成了电冰箱,改建日期显然迫在眉睫。任何人都无法阻挡时间的脚步,我只是希望改建日期多少推后一些罢了。因为我不认为改建后的新宾馆的房间能维持现在四米二十的天花板高度,何况究竟有谁追求四米二十高的天花板呢?
我屡次领着女友来这家宾馆。若干个女友。我们在此吃牡蛎,在海边散步,在高达四米二十的天花板下做爱,在宽宽大大的床上安睡。
我的人生本身是否幸运另当别论,但至少在这宾馆的范围内我是幸运的,至少在这宾馆的屋顶下我们的关系——我和她们的关系——是一帆风顺的。工作也一帆风顺。运气与我同在。时光缓慢然而不停滞地流淌。
运气发生变化是不久之前。不,其实很久之前运气就有了变化,只不过我可能没注意到罢了。说不清楚了。反正运气变了。这点确切无疑。
首先是同女友吵了一架。其次开始下雨。再次是眼镜打了。足矣。
两个星期前我给宾馆打电话,订了五天双人房。准备最初两天处理工作,剩下三天同女友优哉游哉。不料出发前三天——前面也说了——我和她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一如大多数吵架一样,起因实在微不足道。
我们在一处酒吧喝酒。星期六晚上,里面很挤,两人都有点烦躁不安。而我们所进的电影院又人满为患,且电影不如所说的那般有趣,空气也极其恶劣。我这方面工作联系渠道不畅,她则是月经第三天。种种事情凑在一起。我们桌旁坐着一对二十五六岁的男女,双双醉得不成样子。女的突然起身时把满满一杯红色苦味橘汁洒在我女友的白裙子上,道歉也没道歉。我抱怨了一句,结果一起来的男的出马吵了起来。对方体格占上风,我练过剑术且无须护面具,旗鼓相当。满座客人都看着我们。调酒师过来说若是打架就请付完账到外面打去。我们四人付账出门。出门后都已没了吵架的劲头。女的道歉,男的出了洗衣费和出租车费,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女友送回宿舍。
到宿舍她就脱掉裙子到卫生间洗了起来。那时间里,我从冰箱拿出啤酒,边喝边看电视上的体育新闻。想喝威士忌,但没有威士忌。她淋浴的声音传入耳中。桌上有饼干罐,我嚼了几块。
淋浴出来,她说喉咙干了。我又开了一瓶啤酒,两人喝着。她说干嘛老穿着上衣,于是我脱去上衣,拉掉领带,扯下袜子。体育新闻播完,我“咔嚓咔嚓”转换频道寻找电影节目。没有电影,遂把关于澳大利亚动物的实况节目固定下来。
不愿意这样子下去了,她说。这样子?一星期约会一次干一次,过一星期又约会一次干一次……永远这样子下去?
她哭。我安慰。没有奏效。
翌日午休时间往她单位打电话,她不在。晚上往宿舍打电话,也没人接。下一天也同样。于是我改变主意,出门旅行。
雨依然下个没完。窗帘也好床单也好沙发也好,一切都潮乎乎的。空调机的调节钮疯了,打开冷得过头,关掉满屋潮气,只好把窗扇推开半边再开空调,但效果不大。
我躺在床上吸烟。工作根本干不进去,来这里后一行也没有写,只是躺在床上看推理小说、看电视、吸烟。外面阴雨绵绵。
我从宾馆房间往她宿舍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惟有信号音响个不止。没准她一个人去了哪里,或者决定电话一律不接也有可能,放回听筒,周围一片岑寂。由于天花板高,沉寂仿佛成了空气的立柱。
那天下午,我在图书室再次遇到了早餐时看到的那个年轻女子。
图书室在一楼大厅的最里边。走过长长的走廊,爬几阶楼梯,来到一座带游廊的小洋楼。从上边看,左边一半是八角形,右边一半是正方形,左右完全相当,样式颇有些独出心裁,过去或许曾被时间多得无法打发的住客欣赏有加,但现在已经几乎无人光顾。藏书量倒还过得去,但大多像是落后于时代的遗物,若非相当好事之人,断没心绪拿在手上阅览。右边正方形部分排列着书架,左边八角形部分摆着写字台和一套沙发,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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