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枕头上弯起脖子,又一次确认时间:六时十五分。但我搞不清是晚上六时十五分还是早上六时十五分。既像是傍晚,又像是清晨。打开电视自然立见分晓,却又没心绪特意走去电视那里。
大概是傍晚,我暂且这样判断。上床时三点已过,总不至于睡十五个钟头。但那终究是大概,并无任何证据说明我就没睡十五个钟头,就连没睡二十七个钟头的证据也没有。如此想来,不由十分伤感。
门外有谁说话,听那口气,似乎是谁对谁在发牢骚。时间流得极为缓慢。思考问题所花的时间格外之长。喉咙干渴得要命,而得知是干渴竟费了半天时间。我拼出全身力气翻身下床,一连喝了三杯壶里的冷水。杯里的水有一半顺着前胸落地,把灰地毯染成深色。水的清凉仿佛一直扩展到脑核。随后我点燃一支烟。
往窗外看去,云的阴影似乎比刚才浓了几分。仍是傍晚,不可能不是傍晚。
我叼着烟,光身走进浴室,拧开淋浴喷头。热水出声地拍打浴缸。旧浴缸,到处都像有裂缝,金属件也黄成了同一颜色。
我调好水温,坐在浴缸沿上怅怅地看着被排水孔吸进去的热水。不久烟吸短了,便摁进水里熄掉。四肢酸软得什么似的。
但我还是冲了淋浴,洗了头发,顺便刮了胡须,心情多少有所好转。之后推窗放进外面的空气,又喝了一杯水,擦干头发,看电视新闻。仍是傍晚,没错。不管怎么说都不至于睡十五个小时。
去餐厅吃晚饭,四张餐桌已有人凑了上去,睡前到的那对中年男女也露面了,另外三桌由西装革履的初老男人占据。远远看去,他们衣着打扮大同小异,年纪也大同小异,感觉上似乎是律师或医生的聚会。在这宾馆里还是第一次见到团体客人。但不管怎样,他们给餐厅带来了应有的生机。
我坐在早上那个靠窗座位,看食谱前先要了杯不搀水的苏格兰威士忌。舔威士忌的时间里,脑袋多少清爽起来。记忆的残片被一片接一片埋进相应的场所——连续三天雨,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一盘煎蛋卷,在图书室遇上一个女子,眼镜打坏了……
喝完威士忌,我扫了一遍食谱,点了汤、色拉和鱼。食欲虽然照旧没有,可也不能一天只吃一盘煎蛋卷。点罢菜,喝口冷水把嘴里的威士忌味儿消掉,之后再次环视餐厅。还是没有那个女子的身影。我舒了口长气,同时也颇有些失望。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想再见一次那个年轻女子。怎么都无所谓。
接着,我开始想留在东京的女友。同她交往几年了呢?一算,两年三个月了。两年三个月总好像是个不好分界的数字。认真想来,说不定我同她多交往了三个月。可是,我中意她,不存在任何——至少我这方面——分手的理由。
也许她会提出分手。想必会提出。对此我何言以对呢?算了,这种事怎么考虑都很傻气。就算我中意什么,那东西也无任何意义。我中意去年圣诞节买的开司米毛衣,中意干喝高档威士忌,中意高高的天花板和宽宽大大的床,中意吉米·奴恩的旧唱片……总之不过如此而已。我足以吸引她的证据却是一个也没有。
想到同她分手另找新女孩,我一阵心烦——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我喟叹一声,什么都不再往下想。无论怎么想,事情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天完全黑了下来。窗前,海如黑布一般横陈开去。云层已七零八落,月光照着沙滩和白亮亮地摔碎的波浪。海湾那边,轮船的黄色灯光扑朔迷离。衣着考究的男士们一桌桌斜举葡萄酒瓶,或侃侃而谈或高声朗笑。我独自默默吃鱼。吃罢,惟鱼刺剩下。奶油汤用面包蘸着吃得干干净净。之后又拿刀把鱼头刺和鱼身刺分开,平行摆在已变得雪白的盘子上。谈不上有什么意思,只是想这样做。
不久,盘子撤下,咖啡端来。
开房门时,有纸片掉在地上。我用肩膀顶开门,抬起纸条。带宾馆标记的草绿色便笺上用黑圆珠笔写着小字。我关门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开始看便笺:
白天很抱歉。雨也停了,不去散步解解闷儿?如果可以,九点我在游泳池等您。
喝完一杯水,又看了一遍。一样的语句。
游泳池?
这宾馆的游泳池我很清楚,在后面山丘上。游是没游,但看过几次。池很大,三面环树,一面可以俯视海。至少据我所知,那并非适合于散步的场所。想散步,海边有几条合适的路。
钟指在八时二十分。但不管怎样,事情并不令人烦恼。有人约见我,见就是了。倘场所是游泳池,反正就是游泳池。明天我就不在这里了。
我给总台打电话,说有事明天要回去,剩下一天订房请取消。对方说明白了:问题一个也没有。我从立柜和衣橱里取出衣服,整齐地叠好放进旅行箱。比来时少了书的重量。八时四十分。
乘电梯下到大厅,走到门外。静悄悄的夜,除了涛声一无所闻,潮润润的西南风迎面吹来:回头往上看,建筑物的几个窗口已透出黄色灯光。
我把运动衫袖口挽到臂肘,双手插进裤袋,沿着铺满细沙的徐缓的坡路朝后面山丘爬去。及膝高的灌木丛沿路排开,高大的榉树遮天蔽日地展开初夏水灵灵的枝叶。
从温室往左一拐有段石阶。石阶相当长,又陡。大约爬了三十阶,来到游泳池所在的山丘。八时五十分。女子没见影子。我喘了口粗气,打开靠墙立着的帆布折椅,确认不湿之后,弓身坐在上面。
游泳池的照明灯已经熄了,但由于山腰有水银灯和月光,所以并不黑。游泳池有跳台,有安全监视台,有更衣室,有饮料亭,有供人晒太阳的草坪。监视台旁边堆着泳道隔绳和爬水板。到游泳旺季还要等几天,却满满灌了一池子水,想必是要进行检查。水银灯和月光各占一半的光亮将池面染成奇妙的色调,正中间漂浮着死蛾和榉树叶。
不热也不冷。微风轻轻摇曳树叶。吸足了雨水的绿色树叶向周围散发着清香。的确是个心旷神怡的夜晚。我把帆布折椅靠背几乎水平地放倒,仰面躺下,对着月亮吸烟。
女子来时,时针大约转过九时十分。她脚上一双白凉鞋,身穿正贴身的无袖连衣裙,连衣裙的颜色蓝里透灰,带有不近前细看几乎看不出的粉红色细条纹。她是从同入口正相反一侧的树木间出现的。我因一直注意入口那边,以致她已经出现在视野一角,我都好一会没觉察到。她沿着长长的池边姗姗地朝我走来。
“对不起,”她说,“来半天了,没想到在那边散步时迷了路,把长筒袜都刮破了。”
她在我旁边同样打开帆布折椅坐下,把右腿肚转向我。丝袜腿肚正中间绽了一条线,长约十五厘米。身体前倾时,从开得很低的领口闪出白皙的乳房。
“白天真是抱歉,”我道歉说,“没什么恶意的。”
“啊,你说那个?那个已经可以了。忘掉好了,也没有什么的。”说着,女子把手心朝上齐齐地放在膝头。
“夜色美妙至极,不是吗?”
“是啊。”
“喜欢一个人也没有的游泳池,静悄悄的,一切都停止不动,像是什么无机质……你呢?”
我眼望池面掠过的微波细浪。“倒也是。不过在我眼里有点像死人似的,也许是月光的关系。”
“死尸?见过?”
“嗯,见过。溺死者的尸体。”
“什么感觉?”
“像悄无人息的游泳池。”
她笑了。一笑,两眼角聚起了皱纹。
“很久以前见到的,”我说,“小时候。被冲上岸的。虽是溺死者,尸体倒蛮够漂亮。”
她用手指捅了捅头发的分缝。看样子刚洗过澡,头发一股洗发液味儿。我把帆布折椅靠背往上调到和她同一高度。
“喂,你养过狗?”女子问。
我有点惊讶,目光落在她脸上。稍顷,将视线重新投回池面。“没有,没养过。”
“一次也没有?”
“嗯,一次也没有。”
“讨厌?”
“麻烦。又要遛,又要一起玩耍,又要做吃的东西,这个那个的。也不是怎么讨厌,只是觉得麻烦。”
“讨厌麻烦啰?”
“讨厌那一类麻烦。”
她似乎在默然思考什么,我也没作声,榉树叶随风在池面上慢慢滑行。
“以前养过马耳他狗,”她说,“小孩子的时候。求父亲买的。父母就我一个孩子,我没有朋友,又不愿意说话,就想有个玩的对象。你有兄弟?”
“有哥哥。”
“哥哥可好?”
“这——,怎么说呢,已经七年没见了。”
她不知从哪里掏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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