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282章


。等她向前一奔,身子向前一隔,李冬青这一撞,正撞在何剑尘胸口上,把他倒撞得倒退了几步。何太太和朱女士都赶上前,各执着她一只手,苦苦的相劝。李冬青哭着道:“何先生吴先生都是朋友呀,为什么不让我和他最后见一面呢。打开盖来啊,打开盖来呀,我要看一看。”说时,尽管向前奔,别人哪里拉得开。吴碧波拦住道:“李女士,您别忙,请听我两句话。这话,我也对杏园说过的,就是亲在不许友以死。李女士这样的苦恼,就不替老太太想吗?见一面的话,原无不可。但是要知道,不见是可惨,见他睡在那里面,更可惨了。我们都不忍多看呢,况是李女士吗?”
这几句话,倒打入了她的心坎,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猛然一转身,跑进里面屋子里去,伏在桌上放声大哭。大家和杨杏园都是朋友,自然都不免有些伤感,所以李冬青那样哀哭,不但禁止不住,引得各人自己反哭泣起来。混闹了一日,大家都疲乏已极,一大半朋友,都在这里住下。因为李冬青不肯走,朱韵桐女士也在这里陪着她。
又过了一天,正中屋里已布置了灵位。棺材头上,便挂了李冬青所献的加大花圈。花圈中间,是原来杨杏园的半身相片。屋子半空,正中悬了一根绳,挂着杨杏园自挽的两副对联。灵位前的桌子上,挂着白桌围,上面只有一个古钢炉,焚着檀香。一只青磁海,盛了一杯清茶。一列摆着四大盘鲜果,两瓶鲜花。李冬青穿了一件黑布夹袄,一条黑裙子,一身都是黑。蓬蓬的头发,在左鬓下夹着一条白头绳编的菊花。她本来是个很温柔沉静的人,这样素净的打扮,越发是凄楚欲绝。她不言不语,端了一张小方凳,就坐在灵位旁边。两三天的工夫,就只喝了一碗百合粉,两碗稀溜溜的粥,不但是精神颓废,而且那张清秀的面孔,也瘦得减小一个圈圈儿了。这日下午,何太太自家里来,看见正屋里那种陈设,旁边坐了这样一个如醉如痴的女子,也替她十分可怜。走进来,李冬青望着她,只点了点头。一手撑着灵桌,托了腮,依然是不言语。何太太道:“李先生,我看你这样终日发愁,恐怕会退出病来。今天下午,到我家里去谈谈罢。”李冬青摆了一摆头,轻轻的说道:“我一点气力没有,懒于说得话,我不去了。”何太太道:“我是天天望您到北京来。好容易望得您来了,一下车,就到这儿来了没走。我有许多话要和您说,可是一句也没有谈上。您瞧,我可也门得难受。您就瞧我这一点惦记您的情分,也不好意思不去。”李冬青明知道她这话是激将法。无奈她说得入情入理,未便过于拂逆。便道:“不是我不和你去谈谈。但是我丧魂失魄,语无伦次,要我谈也谈不上来的。”何太太道:“就是因为您精神不好,才要您去谈谈。也好解一解闷。”
李冬青心里虽然十分难受,表面上也不能不敷衍何太太。只得和朱女士一路,一块儿到何剑尘家去。当时也不觉得怎样,不料在吃晚饭的时候,李冬青手上的筷子,落在桌上,人已坐不住,就向旁边一歪,倒在地板上。何太太和朱女士连忙过来将她搀起,只见脸色白里变青,双目紧闭,嘴唇带了紫色。何太太跳脚道:“不好哟!不好哟!”何剑尘道:“不要紧,这是她两天劳累过分了,人发晕。”就叫老妈子搀她到床上去安息,一面打电话叫医生来看病。据医生说,也是不要紧,不过精神过于疲倦,要多休息几天。何剑尘是格外体谅,自己搬到书房里去住,却在何太太隔壁屋子里,另外设立了一张小铁床,让李冬青在那里睡。
李冬青当天晕倒以后,到晚上八九点钟,也就清醒过来。无如人是累极了,竟抬不起头来,眼睛里看的东西,仿佛都有些晃动,只好微微的闭着眼。何太太几次进房看她,见她闭着眼睡着,也就不作声。不过枕头上湿着两大片,她的眼角,也是水汪汪的。何太太叹了一口气道:“也难怪人家伤心。”说到这个字回头一见她两颗泪珠流到脸上,就不敢作声了。当时拿了一点女红,就坐在这屋子里做,陪伴着她。一直做到十二点钟,李冬青才缓缓的睁开眼来。何太太便问道:“李先生要喝点茶吗?”李冬青摇摇头。“眼睛却尽管望着窗户出神。何太太问道:”李先生,你望什么?“李冬青道:”很奇怪,我似乎听到有人在窗户外面叫我的名字。“何太太道:”没有,谁有那么大胆呢?“李冬青道:”刚才有谁进了屋子吗?“何太太道:”没有。我坐在这里也没有动身。“李冬青道:”那大概是梦了。我看见杏园走进来,摸着我的额角。他说病不要紧,不过小烧热罢了。他还是那个样子……“
李冬青只见何太太听了,脸色都呆了,只是睁着眼看人。她想起来了,她是害怕,就不向下说。何太太道:“怎么样,杨先生说了什么吗?”李冬青道:“我看你有些害怕,我不说了。”何太太道:“怕什么?我和杨先生也熟得象家里小叔子一样。
只因是刚才李先生说话,我也仿佛听见有杨先生说话的声音,所以我听下去呆了。“
李冬青道:“咳!人死如灯灭,哪里还有什么影响?这不过我们的心理作用罢了。”
何太太见她说话渐渐有些气力,就让她喝了一碗稀饭。何太太因为大夫说,李冬青的病并不怎样重要,所以也不主张她进医院。以为在家里养病,究竟比在医院里便利,而且也不至于感到孤寂。李冬青自己是精神衰败极了,哪管病在哪里养,所以静静的在何家养病,关于杨杏园的身后事务,由一班老朋友去料理,并没由她操一分心。
光阴易过,一眨眼就是十天过去了。李冬青身体已经大好,据何剑尘说,明天就和杨杏园开追悼大会,要公推李冬青做主祭人。李冬青道:“这是我不容推辞的。
不过我想另外做一篇祭文哀悼他,我要单独的祭一祭才好。“何剑尘道:”李女士身体是刚好,还要这样去费心血吗?“李冬青道:”我和他的文字因缘,这是最后的事,我想我就费些心血,也是应该的。“何剑尘想了一想,点头道:”那也好。
追悼会的时间,是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我想把白天的钟点,缩短一小时,李女士就可以在四点钟另祭。“李冬青道:”缩短时间,那倒不必,就是晚上去祭也好。
我不过表示我对死者的一点敬意,时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何剑尘道:”晚上祭也好。不过李女士的祭文,不要洋洋万言才好。作得太长了,念祭文的人,恐怕有些念不过来。“李冬青道:”我想请何太太念一念,何先生答应吗?“何剑尘道:”那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她肚子里的字有限,她能念得过来吗?“李冬青道:”大概行吧。让我作好了之后,把祭文的大意,对她先讲一讲。她自然会念了。“剑尘道:”好,就是这样办。我今天下午也不在家。李女士可以到我书房里从从容容去做。我想李女士这篇文章,一定是很沉痛的,我很愿先睹为快呢。“李冬青却淡笑了一笑,没有作声。在她这一笑,究竟是哭是笑,也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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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旧巷吊英灵不堪回首寒林埋客恨何处招魂
这日下午,何剑尘果然避了开去,把书房让给李冬青。何太太把花瓶子里插的菊花,换了两朵洁白的。又替她沏了一壶极好的清茶,放在桌上。李冬青坐了起来,先在屋子里坐着,休息了一会,定了一定神。然后走到何剑尘书房里去。自己心里一腔幽怨,只待机会发泄,祭文的意思,早就有了。所以文不加点的,不到两小时,就把那篇祭文草就。写完之后,自己看了一看,文意倒还流通,就不更改了。那祭文道:维重九之后三日,义妹李冬青,敬以鲜花素果,清茗古香,致祭于如兄杨君杏园之灵前而言曰:嗟夫!天之处吾二人,何其遇之奇,而境之惨也!吾识兄今才两年又八间月耳。去年此日,吾人既有生离之怅们,今年此日,更有死别之悲哀。人生最苦者,厥惟生离死别,而吾与知,只相识二年,只于此二年中乃备尝之。似天故布此局以待普人之来而匆匆演之以终其场也者。造化不仁,吾欲无言矣。不然,何其遇之奇而境之惨也?妹之瓣香吾兄,在读兄和梅花诗十首之时。吾诚不知此诗何以得读之也。假使妹不读此诗,虽见兄犹不见也,则亦无从用其眷眷矣。即读兄诗,而未有何剑尘君家之一晤,终其身心仪之而已。而又不料兄适为何君之友,致妹之与其夫人友,而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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