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第199章


“是的,她今天有点异样,”多莉说。“我送她走的时候,到前厅里,我觉得她似乎要哭了哩。”
安娜又坐上马车,心情比出门的时候更恶劣。除了她以前的痛苦现在又添上了一种受到侮辱和遭到唾弃的感觉,那是她和基蒂会面的时候清楚地感觉到的。
“到哪里去,夫人?回家吗?”彼得问。
“是的,回家去,”她说,现在根本不考虑到哪里去了。
“他们怎么像看什么可怕的、不可思议的、奇怪的东西一样看着我呀!他这么起劲地对那个人讲些什么呢?”她望着两个过路的人,这样想。“一个人能够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吗?我本来想告诉多莉的,不过幸好没有告诉她。她会多么幸灾乐祸啊!她会掩饰起来的;但是她主要的心情会是高兴我为了她所羡慕的种种快乐而受了惩罚。基蒂会更高兴了。我可把她看透了!她知道,我在她丈夫眼里显得异常可爱。她嫉妒我,憎恨我,而且还看不起我。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不道德的女人。如果我是不道德的女人,我就可以使她丈夫堕入我的情网了……如果我愿意的话。而我的确很情愿。这个人很自以为了不起哩!”看见一个肥胖红润的绅士乘着车迎面驶来,她想,他把她当成了熟人,摘下他那闪光的秃头上的闪光的礼帽,但是随后发觉他认错了人。“他以为他认识我。但是他和世界上其他的人一样,同我毫不相识哩。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我就知道我的胃口,正像那句法国谚语说的。他们想要吃肮脏的冰激凌;这一点他们一定知道的,”她心里想,看见两个男孩拦住一个冰激凌小贩,他把桶由头顶上放下来,用毛巾揩拭着汗淋淋的面孔。“我们都愿意要甘美可口的东西。如果没有糖果,就要不干净的冰激凌!基蒂也一样,得不到弗龙斯基,就要列文。而她嫉妒我,仇视我。我们都是互相仇视的。基蒂恨我,我恨基蒂!这是事实。秋季金,coifcfeur.jemefaiscoifferpar秋季金①……他回来的时候我要告诉他,”她想着忽然笑起来。但是马上又回想起她现在没有可以谈笑的人了。“况且,又没有什么有趣的赏心乐事。一切都是可恨的。晚祷钟声响了,那个商人多么虔诚地画着十字,好像唯恐失掉什么似的!这些教堂、这些钟声、这些欺诈,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无非是用来掩饰我们彼此之间的仇视,就像那些破口对骂的车夫一样。亚什温说:‘他要把我赢得连件衬衣都不剩,我也是如此。’是的,这倒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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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理发师。我请秋季金给我梳头。
她完全沉溺在这些思想中,甚至忘记了她的处境,就这样到达了家门口。看见门房出来迎接她的时候,她这才回忆起她发出去的信和电报。
“有回信吗?”她问。
“我找找看,”他回答,望了望办公桌,他拿起一封方形的电报小封套递给她。“十点以前我不能回来。弗龙斯基。”她读着。
“送信的人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夫人,”门房回答。
“啊,既然如此,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自言自语,感到心上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和渴望报复的欲望,她跑上楼去。
“我亲自去找他。在和他永别以前,我要把一切都和他讲明。我从来没有像恨他这样恨过任何人!”她想。看见挂在帽架上的他的帽子,她厌恶得战栗起来。她没有想到他的电报是答复她的电报的,他还没有接到她的信。她想像他现在正平静地同他母亲和索罗金公爵小姐谈着天,因为她的痛苦而感到高兴呢。“是的,我得快点去!”她自言自语,她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想尽可能地摆脱她在这幢可怕的房子里所体验到的心情。仆人们、四壁、房中的摆设,都在她心中引起一种厌恶和怨恨的情绪,像千钧重担一样压迫着她。
“是的,我必须到火车站去,如果找不到他,我就到那里去揭穿他。”安娜看了看报纸上的火车时间表。夜车在八点零两分开车。“是的,我赶得上。”她吩咐套上另外两匹马,自己忙着往旅行袋里收拾一两天内需用的东西。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在掠过心头的种种计划中她模糊地决定采用一种:在火车站或者伯爵夫人家闹过一场以后,她就乘下城铁路的火车到下面第一个城市住下来。
午餐摆好了。她走到桌旁,一闻到面包和干酪的气味,就使她觉得一切食物都是令人恶心的,她吩咐套上车,就走出去。房子已经在马路上投下阴影;傍晚很晴朗,在夕阳中还很温暖。搬着安娜的东西走出来的安努什卡、把行李放到车上去的彼得和分明很不高兴的马车夫,都使她觉得讨厌,他们说的话和举动都惹得她生气。
“我不需要你,彼得!”
“但是车票怎么办呢?”
“哦,随你的便吧,我不在乎,”她厌烦地回答。
彼得跳上驭台,两手叉着腰告诉车夫驶到车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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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9)

“瞧,又是她!我又全都明白了!”安娜说,那时马车刚走动,轻轻摇晃着,轰隆隆地驶过砂砾铺的马路;不同的印象又一个接着一个交替地涌上她的心头。
“我最后想到的那一桩那么美妙的事情是什么?”她极力回想着。“秋季金,coiffeur?不,不是的。是的,是亚什温所说的:生存竞争和仇恨是把人们联系起来的唯一的因素。不,你们去也是徒劳往返,”她在心里对一群乘四驾马车,显然是到郊外去寻欢作乐的人说。“带着狗也无济于事!你们摆脱不了自己的。”她朝着彼得眺望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工人,他的头左右摇晃着,正被一个警察带到什么地方去。“这个人倒找到一条捷径,”她想。“弗龙斯基伯爵和我也没有找到这种乐趣,虽然我们那么期望,”现在安娜第一次一目了然地看清楚了她和他的一切关系,这在以前她总是避免去想的。“他在我身上找寻什么呢?与其说是爱情,还不如说是要满足他的虚荣心。”她回忆起在他们结合的初期他的言语,他脸上流露出的那种使人联想到一只驯顺的猎狗的神情。现在一切都证实了她的看法。“是的,他心上有一种虚荣心得到满足的胜利感。当然其中也有爱情;但是大部分是胜利的自豪感。他以我而自豪。但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再也没有任何可以骄傲的了。没有可以骄傲的,反倒有使人羞愧的地方!他从我身上取去了可以取去的一切,现在他不需要我了。他厌倦了我,又极力不要对我显得无情无义。昨天他说漏了嘴——他要我离婚,然后再结婚,他这是破釜沉舟罢了。他爱我,但是怎么爱法呢!thezestisgone!①这个人想要一鸣惊人,非常自负哩!”她想,望着一个乘着一匹出租的马的红脸膛的店员。“不,对他来说,我早已没有风韵了。如果我离开他,他会打心眼里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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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语:热情已经消失了。
这并不是凭空揣测,而是她借着现在突然把人生的意义和人与人的关系显示给她的那种看穿一切的眼光清清楚楚地看出来的。
“我的爱情越来越热烈,越来越自私,而他的却越来越减退,这就是使我们分离的原因。”她继续想下去。“而这是无法补救的。在我,一切都以他为中心,我要求他越来越完完全全地献身于我。但是他却越来越想疏远我。我们没有结合以前,倒真是很接近的,但是现在我们却不可挽回地疏远起来;这是无法改变的。他说我嫉妒得太没有道理。我自己也说我嫉妒得太没有道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我不是嫉妒,而是不满足。但是……”由于一个突然涌上心头的思想,她激动得张开嘴,在马车里挪动了一下身子。“不论是什么,只要不单单是个热爱他的爱抚的情妇就好了;但是我不能够,而且也不愿意是另外的什么人。而这种愿望却引起了他的厌恶,又引起了我的愤怒,事情不能不如此。难道我不知道他不会欺骗我,他对索罗金小姐并没有什么情意,他也不爱基蒂,而且他也不会对我不忠实吗?这一切我全知道,但是这并不能使我释然于心。如果,他不爱我,却由于责任感而对我曲意温存,但却没有我所渴望的情感,这比怨恨还要坏千百倍呢!这简直是地狱!事实就是如此。他早就不爱我了。爱情一旦结束,仇恨就开始了。我一点不认识这些街道。这里像一座座的山,全是房子,房子……房子里全是人,人……多少人啊,数不清,而且他们彼此都是仇视的。哦,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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