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第2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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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打一张到奥比拉罗夫卡的车票吗?”彼得问。
她完全忘了她要到哪里去,和为什么要去,费了好大的劲她才明白了这个问题。
“是的,”她说,把钱包交给他;把她的红色小手提包拿在手里,她下了马车。
当她穿过人群往头等候车室走去的时候,她逐渐回想起她的处境的全部详情和她的犹疑不决的计划。于是希望和绝望,又轮流在她的旧创伤上刺痛了她那痛苦万状的、可怕地跳动着的心灵的伤处。坐在星形沙发上等候火车的时候,她厌恶地凝视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对她说来,他们全都是讨厌的)。一会儿想着怎样到达车站,给他写一封信,信上写些什么,一会儿又想他不了解她的痛苦,现在正在向他母亲诉说他的处境,以及她怎么走进屋去,她对他说些什么。随后她又想生活仍然会多么幸福,她多么痛苦地爱他,恨他,而且她的心跳动得多么厉害。
铃响了,几个青年匆匆走过去,他们既丑陋,又无礼,但却非常注意他们给人的印象;彼得穿着号衣和长统靴,面孔呆板,一副蠢相,也穿过候车室,来送她上火车。两个大声喧哗着的男人沉默下来,当她在月台上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其中的一个人对另外那个人低声议论了她几句,自然是些下流的话。她登上火车的高踏板,独自坐在一节空车厢的套着原先是洁白、现在却很肮脏的椅套的弹簧椅上。她的手提包放在身边,被座位的弹簧颠得一上一下。彼得带着一脸傻笑,举起他那镶着金边的帽子,在车窗跟前向她告别;一个冒失的乘务员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并且闩上锁。一个裙子里撑着裙箍的畸形女人(安娜在想像中给那女人剥掉了衣服,看见她的残疾的形体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和一个堆着假笑的女孩子,跑下去。
“卡捷琳娜·安德列耶夫娜什么都有了,matante!①”那小女孩喊着说。
……………………
①法语:姑姑。
“还是个小孩子,就已经变得怪模怪样,会装腔作势了,”安娜想。为了不看见任何人,她连忙立起身来,在空车厢对面的窗口坐下。一个肮脏的、丑陋的农民,戴着帽子,帽子下面露出一缕缕乱蓬蓬的头发,走过窗口,弯腰俯在车轮上。
“这个丑陋的农民似乎很眼熟,”她想。回忆起她的梦境,她吓得浑身发抖,走到对面的门口去。乘务员打开门,放进一对夫妇来。
“夫人想出去吗?”
安娜一声不答。乘务员和进来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她那面纱下的脸上的惊惶神色。她走回她的角落里,坐下来。那对夫妇在她对面坐下来,留心地和偷偷地打量着她的服装。安娜觉得他们两夫妇都是令人憎恶的。那位丈夫请求她允许他吸支烟,他分明不是想吸烟,而是想和她攀谈。得到她的许可以后,他就用法语对她妻子谈起来,谈一些他宁可抽烟,也不大情愿谈论的无聊事情。他们装腔作势地谈着一些蠢话,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听听罢了。安娜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们彼此是多么厌倦,他们彼此又有多么仇视。像这样可怜的丑人儿是不能不叫人仇恨的。
听到第二遍铃响了,紧接着是一阵搬动行李、喧哗、喊叫和笑声。安娜非常明白,任何人也没有值得高兴的事情,因此这种笑声使她很痛苦,她很想堵住耳朵不听。终于第三遍铃响了,火车头拉了汽笛,发出哐啷响声,挂钩的链子猛然一牵动,那个做丈夫的在身上画了个十字。“问问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倒是满有趣的,”安娜想,轻蔑地盯着他。她越过那妇人,凭窗远眺,望着月台上那些来送行的、仿佛朝后面滑过去的人。安娜坐的那节车厢,在铁轨接合处有规律地震荡着,轰隆轰隆地开过月台,开过一堵砖墙、一座信号房、还开过一些别的车辆;在铁轨上发出轻微的玎珰声的车轮变得又流畅又平稳了;窗户被灿烂的夕阳照着,微风轻拂着窗帘。安娜忘记了她的旅伴们;随着车厢的轻微颤动摇晃着,呼吸着新鲜空气,安娜又开始沉思起来:
“我刚才想到哪里了呢?我想到简直想像不出一种不痛苦的生活环境;我们生来就是受苦受难的,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但是却都千方百计地欺骗着自己。但是就是你看清真相的时候,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赐予人理智就是使他能够摆脱苦难,”那个太太用法语挤眉弄眼地咬着舌头说,显然很得意她这句话。
这句话仿佛回答了安娜的思想。
“摆脱苦难,”安娜心里暗暗地重复说。瞥了一眼那位面颊红润的丈夫和他的瘦骨嶙峋的妻子,她看出来那个多病的妻子觉得自己受到误解,她丈夫欺骗了她,因此使她自己起了这种念头。安娜把目光转移到他们身上,仿佛看穿了他们的来历和他们心灵的隐秘。但是这一点意思也没有,于是她又继续思索起来。
“是的,我苦恼万分,赋予我理智就是为了使我能够摆脱;因此我一定要摆脱。如果再也没有可看的,而且一切看起来都让人生厌的话,那么为什么不把蜡烛熄了呢?但是怎么办呢?为什么这个乘务员顺着栏杆跑过去?为什么下面那辆车厢里的那些年轻人在大声喊叫?为什么他们又说又笑?这全是虚伪的,全是谎话,全是欺骗,全是罪恶!……”
在火车进站的时候,安娜夹在一群乘客中间下了车,好像躲避麻风病患者一样避开他们,她站在月台上,极力回忆着她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她打算做些什么。以前看起来可能办到的一切,现在却那样难以理解,特别是在这群闹嚷嚷的不让她安静一下的讨厌的人中间。有时脚夫们冲上来,表示愿意为她效劳;有时年轻人们从月台上走过去,鞋后跟在地上格格地响着,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凝视着她;有时又遇见一些给她让错了路的人。回想着如果没有回信她就打算再往下走,她拦住一个脚夫,打听有没有一个从弗龙斯基伯爵那里带了信来的车夫。
“弗龙斯基伯爵?刚刚这里还有一个从那里来的人呢。他是来接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女儿的。那个车夫长得什么模样?”
她正在对那个脚夫讲话的时候,那个面色红润、神情愉快、穿着一件挂着表链的时髦蓝外套、显然很得意那么顺利就完成了使命的车夫米哈伊尔,走上来交给她一封信。她撕开信,还没有看,她的心就绞痛起来。
“很抱歉,那封信没有交到我手里。十点钟我就回来。”弗龙斯基字迹潦草地写道。
“是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含着恶意的微笑自言自语。
“好,你回家去吧,”她轻轻地对米哈伊尔说。她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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