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恋》第34章


「要是跟赵楚的事有关,这事情就麻烦了,」戈珊低声说。
「不过刘荃决不会贪污的,」黄绢焦急地说:「我可以替他担保,他的事我全知道,他什么话都对我说的。」
戈珊听了这话特别刺耳,就像是在她面前炫示他们的亲密。「哦,他的事你全知道,」戈珊想。「我们的事你就不知道!」她一时气愤,差一点要立刻替他揭穿那秘密,叫这女人且慢得意。但是再一想,这样做似乎迹近无聊。结果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只冷冷地说了声:「现在这时候,谁还能替谁担保,自己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问题。」
黄绢听她这口吻彷佛是拒绝帮忙的意思,刚才看她很热心的样子,怎么忽然变了态度,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话,把人家得罪了。「我不知道,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没处去打听。」她说到这里,嗓子已经硬了起来,别过头去擦眼泪。「无论如何要请戈同志给想想办法。」
戈珊半晌没作声。然后她说:「要不然,你试试看,去找申凯夫。他虽然是搞文化宣传的,跟政保处的关系很深。」
「不知道见得着他见不着。」
「要不,我先打个电话去试试,给你约一个时候。」
「那真是……费心了,」黄绢十分感激地说:「你跟他熟不熟?」
「也谈不上熟,认是认识的。」黄绢踌躇了一下,自己觉得是得寸进尺,但是终于鼓起了勇气说:「要是你能够陪我去一趟,那更好了。」
「我才犯不着呢,」戈珊心里想。「刘荃是你的私有财产,我凭什么要去钻头觅缝救他?将来让他知道我跟黄绢这样双双地『联袂』四出求救,倒让他笑话,想着我就这样痴心!」她嘴里只说:「我想你还是一个人去的好。我们报社的社长给撤职查办了,这两天我们这些同事们大家都得谨慎着点,那儿也不便去。」
她掏出一本记事簿来撕下一页,在路灯下写出申凯夫办公处的地址,交给黄绢。黄绢再三向她道谢,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是她正忙着把记事簿归还原处,自来水笔也仍旧插到口袋上,就根本没理会人家伸出来的那只手。而且随即大声唤着「三轮车!三轮车!」马路对面有一辆三轮车,被她喊了过来,她跳上车去,略向黄绢点了点头,就这样走了。
黄绢虽然觉得她这人有点奇怪,一方面很肯热心帮忙,却又是这样冷淡得近于憎恶的神气。但是她积有一年多的工作经验,也曾经接触到许多老干部,一切都见怪不怪了。在北京流行着这样的话:「五个老干部,倒有两个是疯子,两个是肺病患者。」她想到这里,如果不是现在心情这样沉重,几乎要微笑。
戈珊很费了点事,和申凯夫通了个电话,居然替黄绢约了个时间去见他。她觉得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再要为刘荃的事操心,她也未免太傻了。
但是有一天她见到一个公安局的朋友,又忍不住向他打听刘荃的事,据这人说:大概不碍事。有人检举刘荃是赵楚的心腹,有两件贪污的事都是由他经手的。不过检举人对于赵楚的罪状根本也不清楚,指控刘荃与他合作,也提不出具体的证据。不过因为涉及赵楚,上头余怒未息,所以郑重其事地抓了来。
戈珊听了这话,方才放下心来,也就把这件事撩在脑后了。
有一天她夜里从报馆回家来,看见有一个黑影缩成一团坐在那露天楼梯上。起初她以为是她的一个爱人在那里等她。三反还没有结束,大家实在是应当小心一点。她很不高兴,皱着眉问了声,「谁?」
那人没有立刻答应,却慢慢扶着铁阑干站起身来。「戈同志,是我。」是黄绢的声音,她似乎在啜泣着。
「啊,真想不到,这样晚了你会来找我。」
戈珊从容地走上楼梯,拿出钥匙来开门。她向自己微笑着,心里想:「申凯夫侮辱她了?这样半夜三更跑了来向原介绍人哭诉。」
黄绢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你等了我多久了?冻僵了吧?请坐请坐。」
「戈同志!」黄绢大概哭得时间太长了,虽然停止了,仍旧抑制不住一阵阵轻微的抽噎。「刘荃完了,」她说。
「什么?」
「这时候说不定已经鎗毙了。」她脸上现出奇异的微笑。
「你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黄绢无精打彩地说:「今天见到了申凯夫。」
「你今天才去找他吗?」戈珊气愤地说。
「去过好几次了。」
「回回他都接见?喝,我的面子倒真不小!」戈珊突然狂笑了起来。「怎么──他怎么说?」
「他很热心,答应去调查一下,叫我再去听回音。去过两次,今天忽然说得到了消息,已经内定了要处死刑。」
「怎么我前两天还听见说不要紧的──奇怪不奇怪?」戈珊才点上了一支香烟,又心神不属地在桌上揿灭了它,而且揿了又揿。
「你听见谁说的?」黄绢突然兴奋起来。「靠得住吗?」
「靠是靠得住的,不过事情可能起了变化。」戈珊向空中凝视着,忽然把她那红嘴唇微微向上一掀,做出一种原始的残酷的神气。「大概老申去说过什么话了。他要干掉个把人还不容易。」
「他为什么──」黄绢惊惶地问:「他顶多不帮忙,为什么反而──」
「还不是你得罪了他。」
「我没有,没有,」她发急地辩白着:「他也始终很客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有点家长作风,问了许多话,也问起我和刘荃认识的经过──」此外还问了许多与刘荃完全无关的话,她认为他是旁敲侧击,要明了她的思想状况。他还问起她的年纪,他说他对年轻人最感到关切。她又想她临走的时候,他把手臂圈在她肩上,送她到房门口,替她拉开门钮,那亲热而随便的态度很像一个欧化的医生对待女病人。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但是这些话她都不愿意告诉戈珊。尤其是第二次她去见他,临走的时候他和她握手刚巧电话铃响了,他用另一只手拿起电话来听,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就像忘记了似的。她回想到他那苍白浮肿的侧面,鸦翅似地斜掠下来的黑油油的鬓发,眼角下垂的黑框眼镜。他的手是胖墩墩的,一个温暖潮湿而气闷的陷阱。她整个的人都透不过气来了。但是她竭力忍耐着,最后虽然挣脱了手走了,仍旧是妩媚地笑着走了的,在她已经算十分委曲求全了。这一类的事她遇见的次数实在多了,已经养成了自卫的能力,从来没肯像这样让步。
「如果我得罪了他,」她突然说:「那就是上次,他说他或者可以介绍一位李同志和我见面,李同志是直接负责这一类的案件的,可以约他一块儿吃饭,让他当场问我些话,了解情况。」
「唔。」戈珊又点上了一支烟吸着,仰着脸玻ё叛劬ν拍茄涛怼!改忝蝗ィ俊顾梢圆孪氲缴昕デ氤苑挂欢ㄊ窃谝桓銎Ь驳氐愕墓⒗铮加泻眉复φ庋姆孔樱媸笨梢匀バ菹ⅲ刂废虿还摹0鸦凭钤剂巳コ苑梗俏焕钔镜比徊换岢鱿蜘ぉと绻涤衅淙说幕啊?br />
「我跟他打听李同志办公处的地址,让我到他办公处去见他,我觉得那样比较好,」黄绢烦恼地用极低微的声音说:「他──他也许是有点不高兴,说李同志很忙,得要先问过他。」
「这还不明白么?」戈珊纵声笑了起来。「你一直跟他不即不离的,到了要紧关头又这样弩扭,当然他认为症结是在刘荃身上,只要刘荃活着一天,总不能称心。」
黄绢半天说不出话来。「不会的,」她终于执拗地说:「在这三反的时候,凭他是谁,总得有点顾忌──」
「所以他不能有太露骨的表示。偏碰见你这人,会一点都不觉得──我真不相信!」
黄绢苍白着脸坐在那里,眼睛呆呆地向前面直视着。她哭得连嘴唇都红肿起来了。戈珊看了一眼,心里想凭她这副相貌,也不见得是什么绝色,老申倒真为她着了迷,这样小题大作起来。当然申凯夫喜欢年轻的女孩子是出了名的。戈珊介绍她去见他,本来也就是这意思:「一石杀二鸟,」牺牲了这女孩子,又救了刘荃。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害了刘荃的性命。她一方面对自己生气,看见那黄绢,更觉得可气,终于把满腔怨愤都移植到她身上。
「也许他不过是恐吓,」黄绢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这样一件小事,他不会失信的,」戈珊冷冷地说。
黄绢啜泣起来了。「我是真没有想到……」
「不管你是真没想到,假没想到,反正是你害死了刘荃,」戈珊吐出了一口烟,轻松地说,心里也感到了某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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