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78章


“二小姐,你还不晓得,”剑云痛苦地接口说,“不是我故意看轻我自己。命运太折磨人了。我就像一个失足跌进了泥坑里头的人,拼命想往上面爬,然而总爬不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绊住我的脚一样。我每次努力的结果总是一场空,还有人笑我不安分。现在我连动也不敢动了。我父母死得很早,留下财产不多,伯父把我养大成人,到中学毕业,就让我自立。伯父对我从来就很冷淡。我从小就没有尝过温暖的滋味。
我住在伯父家里,他家里也没有什么人,我一个堂哥在外州县做事。伯母患着瘫病,整天不起床。从小时候起我的心里就装满了寂寞、阴暗、寒冷。你们不会晓得那寂寞的日子多么难过。没有一个人关心我,也没有一个我关心的人。我连我父母的面貌也记不起来。二小姐,你想我怎么能够打起精神做事?我又为哪个人发奋努力?其实我从前也有过一些计划,然而一到预备实行就大碰钉子。现在又太晏了。我恐怕我已经得了肺病,我可以说是一个废物。我活下去还有——“外面忽然起了两三声咳嗽,一个熟习的脚步声在窗下走过,鞋底依呀地响着。剑云惊觉地闭了嘴。淑英也抬起头去看窗户。但是声音渐渐地去远了。淑英低声自语道:”爹回来了,“便把面前摊开的书本阖上。剑云立刻把未完的话咽住了。
淑英看见他不再说话,便苦涩地一笑,柔声说:“陈先生,我想不到你受过那么多的苦。我以为我自己就已经是很不幸的了。不过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你的身体的确不大好,你应当好好保养。以后你说不定会遇到好的机会。我会对大哥、二哥他们说,要他们给你帮忙。你宽宽心罢。你看,现在连我也不像从前那样了。”她的眼光怜惜地望着他,好像在说:你就听从我的话罢。
剑云十分激动。这样的眼光和这样的话把他的心完全征服了。他感动地、甚至带了崇敬的感情唤了一声“二小姐”,接着哽咽地说:“你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剑云还没有没完话,却看见翠环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他便住了口。翠环小心地低声催促淑英道:“二小姐,老爷回来了,你快去。”淑英连忙站起来。
剑云也不顾脸上的泪痕,惊惶地问翠环道:“有什么事情?
你这样着急。“”没有什么事情。我怕老爷回来看不见二小姐,会发脾气。
老爷今天打牌输了钱,人好像不大高兴,“翠环带了一点焦虑地答道”好,我们走罢,“淑英无精打采地说。她又对剑云说:”陈先生,你再坐一会儿罢。“”是的,我在这儿等觉民回来,“剑云欠身答道。
“陈先生,你还这样客气,”淑英微微含笑说。她便跟着翠环走出去了。
淑英进了克明的房间。克明正翘起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捧着水烟袋,另一只手拿着纸捻子,在嘴边吹。淑英走到克明面前请一个安,温和地说:“爹,你回来了。”克明点了点头。他吹燃纸捻子抽了一袋烟,把烟灰吹去了,然后责备地说了一句:“我回来这一阵,你才来看我。”“我在读书,不晓得爹回来了,”淑英低下头分辩道。
“真的,二女近来很用功,晚上还在读英文,”张氏解围似地插嘴说。
“哦,”克明吐出这个声音。他又抽了一袋烟,便皱着眉头正色地说道:“二女一个女子读英文有什么用?她只要把字练好一点就不错了。我看她以后尽可不必跟着剑云读英文。二女年纪也不小了。剑云也很年轻。他们两个常常在一起也不像话。今天四弟还向我提起过,那回二女她们去逛公园也有剑云在里头。这种事情如果传到陈克家耳朵里去,他还会笑我没有家教。”“这倒不至于。剑云是我们家里的亲戚,他这个人又很懂规矩、很知礼节。二女我也相信得过。年轻人高兴用功倒是很难得的事情。四弟怎么会有这种古怪想头?”张氏看见淑英垂着头两眼含泪的样子,心里不忍,便替淑英解释道。
“你总是这样惯使她。”克明瞪了张氏一眼,便板着面孔抱怨道。“将来出了什么事情你能够负责吗?我可没有脸去跟陈克家办交涉。”“三老爷,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近情理。”张氏气红了脸抢白道。“这种话亏你当着女儿面前说得出口。我负得起责任。二女出了什么事情,你问我好了。”“你负得起责任?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把陈家的亲事退掉,你好把二女嫁给剑云。”“我看你真发疯了。你当着二女的面说这种话。”张氏站起来指着克明说。淑英忽然“哇”的一声哭着跑出房去。张氏看见淑英走开了,也不再跟克明争辩,便气愤地说:“我不再跟你说,让你一个人去发脾气。”她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门。
淑英忍住眼泪,急急地回到自己的房里。翠环正站在书桌前面,埋着头在为她印一盒檀香,听见淑英的脚步声便惊喜地唤了一声:“二小姐。”淑英也不答应,一直走到床前,倒下去低声哭起来。
“二小姐,什么事情?你好好地怎么又哭了?”翠环抬起头一看,大吃一惊,连忙跑到床前,俯下身子问道。
“爹不要我读英文,还说那些无聊的话,”淑英抽泣地答道。
“老爷也太没有道理。对女儿总是这样狠,还亏他是个读书明理的人。”翠环气愤不平地说。
“他哪儿懂得我的心理?他哪儿会顾到我的幸福?”淑英痛苦地说。这时她的母亲张氏走进房里来了。
“二女,你不要伤心,你爹过一会儿就会平气的,”张氏坐在一把椅子上和蔼地劝道。
淑英并不答话,却只顾低声哭着。
“二女,我看你就依你爹的话罢,你读好英文也没有多大的用常你将来到陈家去做媳妇不会用到的。我仔细一想,你爹的话也有点道理。你与其读英文,还不如学做几样菜,将来容易讨你公婆同你姑少爷喜欢,”张氏温和地、说教似地继续说。
“我偏不依爹的话。我偏要读英文。我是不会讨人喜欢的。”淑英再也不能忍耐了,就把身子一扭,爆发似地顶撞道。
张氏意外地碰了一个钉子,也并不生气。她惊疑地望着淑英,半晌说不出话来。她觉得淑英渐渐地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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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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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淑英渐渐地变了。她这一次并不曾听从她父亲的话。
她依旧跟着剑云读英文,依旧跟着琴和觉民学习各科知识。克明那天晚上发过脾气以后,也就不再对淑英谈起读书的事。他并不关心淑英的生活。他只要看见淑英早晚来定省,他从外面回家时她来问安,饭桌上她又没有缺席,他便满意了。张氏本无确定的主张。她看见克明不说话,便也不干涉淑英。她让这个少女照自己的意思做去。她有时还在克明的面前替淑英掩饰。
淑英此后居然过了一些安静的日子。她的生活是有规律的,而且是和平的。并没有人来打扰她。这好像一泓秋水,有时被晓风一吹,水面浮起一串涟漪,动荡了一会儿仍旧恢复平静的状态。她自然有过小的烦忧,也有过小的欢乐。然而凌驾这一切的却是一个大的希望。这是觉慧、琴、觉民、剑云几个人安放在她面前的。她以那个希望为目标,向着它一步一步地走去。她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达到那个希望。然而她相信那几个人,她知道他们不会拿海市蜃楼来哄骗她。所以她也能够暂时放心地过日子。在这种平静的生活里她开始觉得时光过得很快了。
时光不停地向前流去。天气渐渐地凉爽起来。吵人的蝉声被秋风吹散了。代替它的是晚间阶下石板缝里蟋蟀的悲鸣。
秋天的日子是最好过的。高家的人每天总有半数闲着无事,而且客人来往也比较前些时候多。白天大家聚在一起打牌,有时一桌,有时两桌,王氏和沈氏一定在场,周氏和张氏也常常参加。克明却不常加入。最近他的事务所接的案件虽然不多,但是也不太少,而且常常需要他出庭辩护。他仍然不常在家,有时在家他便坐在房里翻阅古书。克安隔一天到克明的事务所去一趟,有时也拟一两份上诉的状子,或者接待客人。其余的时间里他不是去看戏,就是同兄弟克定在一起玩,或者在家里骂骂自己的儿子,偶尔也替亲戚们写一两副对联或者一两堂屏。克定还有他的小公馆。他轮流在两处住宿,也常常把克安请到小公馆去喝酒、打牌、抽鸦片烟。要是他在家里,吃过早饭,他就会发起打牌。上一辈的人忙着在牌桌上混日子。子侄辈的人便有了更多的自由。除了小孩打架外,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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