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5年作品》第32章


亚尔采夫和基希傍晚照例来喝茶。如果主人不到剧院或者音乐会去,那么傍晚的喝茶就一直延长到吃晚饭为止。二 月里的一天傍晚,客厅里进行着这样一场谈话:“艺术作品只有在思想内容方面包含某种严肃的社会问题的时候才是重要而且有益的,”柯斯嘉生气地瞧着亚尔采夫,说:“如果作品抗议农奴制度,或者作家反对上流社会以及它的庸俗,这样的作品就是重要而且有益的。至于有些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内容尽是些哎呀和哦哟,她怎样爱他而他怎样不再爱她,我说,这样的作品就毫无意义。叫它们见鬼去吧。”
“我同意您的看法,康斯坦钉伊凡内奇,”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有的描写幽会,有的描写负情,有的描写分离后的重逢。难道就没有别的题材可写了?要知道,有很多害病的、不幸的、穷愁潦倒的人,他们读起这些作品来一定会厌恶。”
拉普捷夫心里不痛快,因为他妻子这样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没满二十二岁,就这样严肃而冷酷地谈论爱情。他猜得出这是什么缘故。
“如果诗歌没有解决依您看来很重要的问题,”亚尔采夫说,“那您就该去找技术方面的、警察法方面的、财政法方面的著作,就该去读学术论文。比方说,为什么要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不谈爱情而大谈教学自由或者监狱消毒问题,关于那些问题,您在专门论文和教材中都可以找到!”
“老兄,这可是走极端了!”柯斯嘉插嘴说。“我们谈的不是象莎士比亚或者歌德那样的巨人。我们谈的是成百的有才能的普通作家,他们要是丢开爱情而致力于向群众传播知识和人道思想,那就会带来大得多的益处。”
基希吐字不清,带点鼻音,讲起他不久以前读过的一篇小说的内容。他讲得很详细,不慌不忙。过了三分钟,然后五分钟,十分钟,他却还在讲下去,谁也闹不清他在讲什么。
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淡漠;他的眼睛暗淡无光。
“基希,您讲得快一点吧,”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忍不住说,“照这样子可真磨死人了!”
“住嘴,基希!”柯斯嘉对他大叫一声。
大家笑起来,连基希自己也笑了。
费多尔来了。他脸上泛起红晕,匆匆跟大家打个招呼,就领着他弟弟走到书房去了。近来他总是躲开人多的聚会,只愿意找一个人作伴。
“让那些青年人去说说笑笑吧,我和你在这儿好好谈谈心,”他说,在一把离灯远一点的深圈椅上坐下。“老弟,我们有许久没见面了。你多少时候没有到仓库去了?大概有一 个星期吧。”
“是的。我在你们那儿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而且,说实话,老人也惹得我不痛快。”
“当然,仓库里缺了我和你也没关系,不过人总得有工作才行。俗语说得好:人得脸上流着汗水吃自己的面包。上帝是喜爱劳动的。”
彼得端着一个托盘,送来一杯茶。费多尔没有加糖就喝下茶,又要了一杯。他喝很多茶,一个傍晚能够喝下十来杯。
“你要知道,弟弟,”他说,站起来,走到弟弟跟前。“你可别耍聪明啦,你得设法当选,做一名地方自治会的议员,我们呢,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你弄进市参议会,然后做副市长。往后就是步步高升,你是个聪明而受过教育的人,人家就会注意你,请你到彼得堡去。如今,地方自治会和市参议会的活动家在那儿成了时髦的人物了。弟弟,瞧着吧,你还不到五十岁就会做上三品文官,肩上挂着绶带了。”
拉普捷夫什么话也没回答。他明白所有这些东西,什么三品文官啦,绶带啦,正是费多尔自己所想望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两兄弟坐在那儿,沉默了。费多尔打开表盖,带着紧张的注意力瞧了很久很久,仿佛想看出时针的移动似的。拉普捷夫觉得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仆人来叫他们吃晚饭。拉普捷夫就走到饭厅去,可是费多尔还是待在书房里。争论已经过去,亚尔采夫正在用教授讲课的口气说:“由于气候、精力、趣味、年龄等的差别,人们之间的平等,从生理上说,是不可能的。然而文化水平高的人能够使得这种不平等变得无害,如同他们已经使得沼泽地带和熊变得无害一样。有一位学者做到这样一件事:他养的一只猫、一 只老鼠、一只青鹰、一只麻雀,凑着同一个碟子吃东西,必须相信教育也会使人变成这样。生活不断地前进,我们亲眼看见文化做出了巨大的成绩。显然,总有一天,比方说,工厂工人们的现状会使人觉得如此荒谬绝伦,就象在农奴制度下拿一个姑娘换一条狗这样的事如今依我们看来是荒谬绝伦一样。”
“这是不会很快就发生的,不会很快,”柯斯嘉说,冷冷地一笑。“等到洛希尔认为他建造装满黄金的地下室是荒谬之举,那种时候是不会很快就来到的;而在这以前,工人也许已经劳累得弯腰屈背,饿得浮肿了。哼,不行啊,老兄。不是需要坐等,而是需要斗争。要是猫和老鼠凑着一个碟子吃东西,您以为猫是出于自觉吗?哪有这种事!它是给外力逼着这样做的!”
“我和费多尔都很有钱,我们的父亲是资本家,百万富翁,那就得跟我们斗争!”拉普捷夫说,用手心擦着额头。“跟我斗争,这我简直想不通!我有钱,可是到现在为止,钱给了我什么呢?这种力量给了我什么呢?我在哪方面比你们幸福?
我的童年是苦役般的童年,钱并没有使我免于挨打。尼娜害病,死掉了,我的钱也没有能够帮上她的忙。如果别人不爱我,那我哪怕拿出一万万去,也不能使得人家爱我。“
“可是您能做很多好事,”基希说。
“什么好事!昨天您托我给一个学数学的人找工作。请您相信我,我跟您一样帮不上他的忙。我能给钱,可是要知道,这不是他所需要的。有一次我请求一位著名的音乐家给一个穷提琴师找个工作,他这样回答:”您不求别人而求我,就因为您不是音乐家。‘我也要这样回答您:您那么有把握地来找我帮忙,也是因为您至今一次也没处在有钱人的地位。“
“何必拿著名的音乐家来作出喻呢,我不懂!”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脸红了。“这跟著名的音乐家有什么相干!”
她的脸由于憎恨而颤抖,她低下眼睛,为的是掩盖这种感情。她脸上的那种表情不只是她丈夫一个人明白,凡是在座的人也都明白。
“这跟著名的音乐家有什么相干!”她小声又说一遍。“再也没有比帮助穷人更容易的事了。”
接着是沉默。彼得端上松鸡来,可是谁也没吃,大家光吃了点生菜。拉普捷夫已经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话,不过他明白惹人憎恨的并不是他的话,而是他打搅了这场谈话罢了。
吃过晚饭以后,他走到他的书房里去。他紧张地听着大厅里的动静,心里怦怦地直跳,等着还会有什么新的屈辱。那边,争论又开始了。后来亚尔采夫在钢琴旁边坐下来,唱了一首富于感情的抒情歌曲。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又能唱,又能弹,甚至还会变戏法。
“诸位先生,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我不愿意待在家里了,”尤丽雅说。“得坐车到什么地方去一趟才好。”
他们决定到城外去,就打发基希到商人俱乐部去叫一辆三套马的雪橇。他们没有约拉普捷夫一块儿去,因为他通常不到城外去,还因为这时候他哥哥坐在他那儿;然而他把这理解做他们觉得跟他待在一块儿没味儿,在这一群快活的年青人当中他完全成了多余的人。他是那么气恼和痛心,竟至差点儿哭出来。他想到他们对他这样不客气,这样轻慢他,他成了愚蠢乏味的丈夫和钱装,他反而感到高兴;要是他的妻子就在这天夜里对他负心,跟他最好的朋友私通,然后直认不讳,用憎恨的目光瞧着他,那他倒会越发高兴。……由于她,他暗自嫉妒那些熟识的大学生、演员、歌唱家、亚尔采夫,甚至嫉妒路上遇到的行人。现在他一心巴望她真的对他不忠实,巴望他会撞见她跟别人在一起,然后他就服毒自尽,从此永远摆脱这场恶梦。费多尔在喝茶,咕嘟咕嘟地喝下去。
可是后来他也要走了。
“我们的老人大概害了视神经萎缩引起的失明症,”他一 面穿皮大衣,一面说。“他的眼睛不大看得清东西了。”
拉普捷夫也穿上皮大衣,走出去。他把哥哥送到斯特拉斯特纳依,然后独自雇一辆车到亚尔饭店去。
“这就叫家庭幸福!”他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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